大厅为适才成礼之所,犹张灯结綵,晴彩辉煌,不过,现下人去空荡,显得格外安静,比之各处宴厅的酒气弥漫,杯盏淩乱,此处还算干净整洁,众人忙乱了一回,至此方喘上一口气。
「怨憎会不会来了?」
想必人人心中此际都是这般疑问。
本来,众人作了最坏打算,有准备怨憎会或易容或胁迫,随宾客混入,在欢宴或吉礼时猝然发难,届时疏散人群、寻觅敌踪、歼灭敌首,各有分派,如今全然落空,虽是无事大吉,松了一口气,却也另有不安。
「我想,其中缘故,应是怨憎会也不愿累及无辜!」
吴七郎随接亲人众来到贾府,伴着放心不下这边事态的陆幽盟,一道在厅,此时他见众人疑惑,神色黯然道:「家兄入盟怨憎会后,我曾见过一回,那时,我责他为何入此邪异门派,他言道:」何为邪何为正?弃身之人,世间善恶岂能拘我?「语毕,见我不安,他方歎了口气,又道:「此番一见,或相逢无日,你我各自珍重吧,唉,你们外人,又岂知怨憎会的兄弟姊妹,个个是重情重义的热血儿女?怨憎会恩怨果报,历历分明,行事自律,从未伤及与事无涉之人,比之当今许多名门正派,恪守更严,论是非,讲正邪,大家可谓各有千秋,谁也指不着谁!」」
我听了,暗道:「怨憎会怨报「孽主」满门,岂能说「从未伤及与事无涉之人」,不过,在他们眼中,「孽主」满门,皆非「无涉」罢了,持见不同,评判则异。」
吴七郎言外之意,怨憎会未必便不会来了,但众人想当然地认为他们会乘乱行事,倒也不见得。
「如此说来,咱们还是大意不得——」
贾似道正沈吟道,却被外边走向厅来的一阵急乱的脚步声打断。
「启禀老爷,属下有事求见!」
厅外之人,不敢擅入,在门外叫道。贾府中,其他下人仆从均自称「奴才」,称「属下」的,只有齐管家、龚护院等少数几人,想必是他们其中之一。
贾似道擡首应道:「进来罢!」
推门进来的几个仆从,为首的果然是龚护院,他手捧礼匣,急走几步,将握在手中的一轴卷帛递给贾似道。
贾似道一边接过,一边问道:「是何物事?」
「老爷请展开一看!」
贾似道狐疑地展开帛轴,龚护院却伸手将卷帛翻过,贾似道唬了一跳,手颤不停:「这……这……在何处发现的?」
众人齐投注目光看去,只见卷帛背面血淋淋两行大字:
夺妻恨,杀父仇!
昔日怨,今时报!
「嘿,」贾似道颓身坐椅,涩声自嘲:「他们人没来,却送来了这个!」
「这恐怕便是「示证」了!」纪红书道:「这卷帛贾公可认得?」
贾似道一边摇着头,一边手中翻看,见了帛轴正面,贾似道眼儿大睁,挺身坐直,颤声道:「这……这是……难道是他?」
数人齐声问道:「却是何人?」
贾似道却先未答,问龚护院:「这帛画你是哪里寻见的?」
「属下领着几人,整理宾客送来的物仪时,不防这礼匣盒盖未闭,下人不小心失手落地,掉出这卷帛画,属下捡起时发现有异,当即送来!」
「快去查一查,是何人所送!」
「老爷请看匣上,写有名帖,是城东李家所送!」
「让人即刻去将李老爷请来一趟!」
「是,他刚离开不久,应未走远,属下这就去将他追回!」
「等等!」贾似道沈吟片刻,道:「或许与他无关,你须客客气气地将他请驾一行。」
「属下明白!」
这时齐管家神色慌急地自厅外走来,贾似道身儿一颤:「怎么,又有事?」
「不,不是,」齐管家举袖抹着胖脸上油油的汗,赔笑道:「属下听说这边有事,故此急忙赶来。」
贾似道点了点,面色凝重,擡眼见众人正望着他,歎道:「诸位,此事极为蹊跷,我绝没想到,仇家竟是……」说着,摇了摇头,又歎了口气,方道:「竟是家母后嫁给的张石匠!」
「哦?」富春子道:「他与你有何深仇?」
「按说也没有多大仇怨,」贾似道皱眉道:「只不过……似道家业微成时,孝思难禁,让人暗暗将家母接回了临安。」
「夺人之妻,说的便是这个么?」东府中除了我与吴七郎,此刻只有京东人语在厅,他点头颔首道:「嗯,说起来的确有些理亏,但你接母来共富贵、享清福,也算出于孝母,不能说全然无因,按说,若仅如此,也不至于仇不共戴天呀!」
孝母?我暗下喷笑,满厅中,除了贾似道自己,恐怕只有我知道贾似道是如何个「孝」母之法。
「似道为免张石匠纠缠不清,」贾似道面色略有些不自在,道:「曾派人逼催石匠举家迁移
,迁回原籍,不得上本府骚扰。」
「还有呢?」雀使门下身边最为好奇的乌鸦,硬是随众入厅,众人却于情面,也不便说他,他这时看上去倒有些幸灾乐祸,道:「还有吗,只干了这点坏事,算不得什么呀!」
纪红书一边忍笑喝斥,一边也似不信,道:「贾公最好不要隐瞒,若弄清此事来龙去脉,果无深仇大恨,或可行「骂辩」一策呢!」
贾似道微愠不语,半晌方道:「唉,似道彼时,也是年轻气盛,故有此失德之举,我与他本无深仇,算起来还略有情分,怎会对他有其他恶行?」
京东人语道:「然则,那「杀父仇」又作何解?」
贾似道摇头道:「这个委实不知,我也在疑惑,张石匠彼时年届五十,其父早已谢世,何来什么「杀父仇」?」
「那么……」富春子脸上沈思,道:「你确定手中那物是石匠之物?」
「这却错不了!」贾似道低头细瞧帛画,道:「张石匠不知从何方得了一块稀罕玉石,石上雕有亭台楼阁,园林田陌,衣冠往来,人物俱美,以玉石之微,景中有景,石上繁丽之貌,却历历能辨。尤为难得的是,这方寸之地,还被其中遗世桃源所凭倚的玉石底座,占去了三成有余。玉石底部呈椭圆,上部之景,望去顿失所托,仿佛是建于空中的飘渺楼阁,似有云气飘来,饶有仙意,可谓构想玄奇,举世罕见……」
说着,抖动手上帛画,续道:「石匠之子甯儿,彼时年纪与我相若,对玉石雕琢极为沈迷,曾临摹玉石之景,欲加以仿刻。这帛画,正是有回我去他家中时,其子张宁正在临摹的,画中其中一幅图景的亭匾小字,还是他请我摹写的,我又怎会错认?」
此言一出,我变得格外灵敏的知觉,立时感应到有几人气息异常、心跳加速,我默察一瞬,方游目寻去,一个是陆幽盟,一个是齐管家,这两人,倒也难怪,因我估摸,贾似道方才提及的玉石,大约便是渡劫石了!但是另外一人呢,我怎地未寻见,似乎离陆幽盟极近,身子被陆幽盟挡住,然而陆幽盟身后,除了被挂灯映出的一道长条影子,并无他人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