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以后问过虹,你想过死的事吗?
想过,她说。很多的时候,我整天都想。可是他们知道,他们不让我死。
我现在这个样子……大家谁都看到的吧。出门背货的时候,一直都是这样,边上还总有人盯着。回到村里以后……早晚都是给我带上木枷的……我都不知道妹子见过那种东西没?大木头板子,把脖子和手夹在中间,脚下再枷上一块……
其实是……更多的事都不用去讲,光是这两件东西,带上以后挨过半个晚上人就会只想着要去死。人的手脚架在里边,整一个白天,再加整一个晚上,永远就是那一个样子摆着。到了后边,全身上下每一根筋骨连着的,每一块肉,全都像过着电一样的麻,像针扎着那样的,没完没了的疼。身子松不开来,人就缓不上气,没试过的时候,真是想不出来那个滋味……可到了那时候别说抹自己的脖子,就连挠个痒痒都没法做的。
咬舌头是故事里讲讲的吧,人一疼就会有神经反射,光靠意志力量……再要说,就算是真咬掉了舌头也不会死人,就跟断了个手指头脚趾头一样。
虹姐对我笑笑:「妹妹,姐可是学医的。」
我在蔓昂的春平监狱里真的撞过墙,撞得血流了整个脸,可是连晕都没晕过去。死不是那幺容易的事,要不……妹妹你杀了我吧。
这回虹姐一点也没有笑,一副认认真真的样子。
我当时真的就带着枪。边境的军政局面复杂,工作队员都配发了武器。我的腰带上一直挂着一支苏式的托卡列夫手枪。虹姐那幺一说,我就在想,其实虹姐用起它来肯定比我要熟练的多了。可是我现在的任务却是保证虹姐的安全,从一定意义上看,我是在做尼拉对虹做的事:我不能让她出问题。那其中隐含的意思是,我也不能让她自己寻死。
跟两个月前我头一次遇见她的时候一样,虹姐这天也是背着整筐的马草从傈僳头人家里出来,送到镇子的外边去。可跟那回不同的是,现在代替尼拉他们一路上盯着她,领她回营地的人变成了我自己。我们从镇子口上仰脸望去,歌公岭那些连绵不断的大小山峰,正笼罩在一片厚重的云层之中。像是要变天了。
在确定了最后的界标之后,我们从黑熊山返回獐子。山上又上去了一个队,有省里来的专家和领导,据说对方也会有官员从他们那一侧登上界标点。他们在上边会有一个仪式,确认国境划定,再加上庆祝最新的友谊成果。不过那已经跟我们没关系了。
我们在獐子休整总结。在总结会上我讲到了虹,当时大家只是为她的命运发了一些感慨,而且我们都觉得,他们需要一场像毛主席领导的中国革命那样的斗争,才能解决所有的问题。不过等到第二天,刘队长找到我说,虹的事向领导做了汇报,有关方面很重视,军区要专门派人来。而且要保密,不要再外传。我先要做的是找獐子的头人商量,想办法让尼拉他们的马帮再留几天。专区里协调区供销社抽调了一批棉布,可以低价卖给尼拉。他们运回国内肯定是有利可图的,也算是感谢他们支持我们的勘界工作吧。刘队说。布还没到,让他们再等等。
我当时很为虹高兴了一阵,虽然不知道上级部门想要做的是什幺,但是她的事能引起领导的注意总是好的。
惠村的马队留了下来。因为我跟虹姐的关系,还因为现在我是队里唯一的女性,这件事情中与虹姐有关的那一块联系和安排,以后一直就让我在做。军区为虹的事来了五个人,都穿便装,对外说是我们勘界队的技术员。带队的黄部长说,她在我们这边的时候你要保证她的安全,每天结束了以后,你送她回马帮去。还要小心点,别太热情了让他们起疑心。
我在尼拉来镇子里的时候跟他说,我们想请虹姐帮我们干点活。队里有工作还要在獐子住几天,在当地收了些粮食,都是谷子,要舂成大米。当然了,我们付工钱。那时候五十斤米值不少钱了,尼拉自然没有反对。黄部长他们在傈僳头人家的斜对面借了乡民的房子住,虹反正每天都进来背马草的,到我们这边干上大半天,我再领她背上草回去。
我告诉虹姐,我们想请她给我们介绍一下国境线外她那一侧的情况。其实是,在这一方面她是一部活的百科全书,我们再也找不到比她更合适的选择了。五十年代初期逃出国境的国民党残余武装一直滞留在她的国家里,他们主要的活动范围虽然是在虹的北部高原更加往东,更加平缓一些的丘陵地区。但是北部高原是他们的侧翼。云南的对敌工作从来抓得很紧,我们对于收集情报的机会是一点也不放过的。
剩下的问题是孟虹的身份,她愿意对我们这些外国人说些什幺,又能说到多少呢?黄部长笑了笑,说我打包票,小韩你给她煮锅饭,再弄点肉就行了。找獐子的头人帮忙,去打个野猪吧。
毛主席说过,世界上怕就怕认真二字,共产党就最讲认真。情报无小事,我们那时候做事就是很认真。早上惠村的赶马人把虹领到我们门口,我管去接人。
云南村寨每家屋外都会有一副石臼木杵,虹姐就站在屋子外边舂上小半天的稻米。
而且……会把她脖子上系的铁链拴在门框上,就跟她待在马帮里的时候完全一样。
「这也是为了孟虹着想,尼拉猜疑起来对她也不好。」
黄部长说。现在这样就真
的像是个干活的样子了。不过事情的另外一面是,其实我们也需要看着她,不能出岔子。没人能确定她心里到底是怎幺想的,一不注意谁知道她会干出点什幺来。黄部长他们从来不是心存侥幸的人。
这幺说都没有错,不过做起来感觉真是很奇怪。我手里牵着虹姐脖子上连下来的铁链条,到处找能把它绕上去的柱子。链子的这一头带着一副老铁锁,这些金属器件摆弄起来特别的笨重,响动又大,真让人觉得心里发麻。铁链不够长,我让虹姐过来一点,再过来一点……那一头连着的可是个赤条条的大活人。锁好以后把钥匙放进自己兜里,后背出了一层汗,我觉得自己脸都红透了。
那一头的虹姐看上去就要比我镇定许多。她已经跪到石臼前边,用手捧起谷子往里边盛。她的两只手腕紧合在一起,中间穿着另外一把铁锁,看上去也是笨重结实的老旧样子。她腕上一直系着的长环链拖拖拉拉的,又长又绕。可是那把锁很紧。而且我没有钥匙。
我让尼拉把它打开。尼拉说她干活的时候就是这样。不是舂谷子嘛,两只手挨着也能握得紧那根木头棒子。
「女大军同志,这是为了你好。」
尼拉说,「你别看她现在这个样子,她过去杀的人,比我们村子跟土匪强盗打架的时候杀的人可要多太多了。你长得那幺文文气气的,要是她真的闹起事来,你肯定要吃亏。」
「一不小心,谁知道她会干出点什幺来。」
结果整个上午我的工作就是要小心地看着虹,别让她干出点什幺舂米之外的事。这对虹当然很不公平。我甚至恶作剧地想到,是不是该让尼拉把他那根赶马的鞭子也留给我。虹姐挺胸提肩往空中举起杵子,再弯腰挥臂,把它沉重地打进谷子堆里去。每到这一下子的时候,她的下半个身体总是猛烈地往后拱出来,那可是一个女人赤裸裸的屁股……再跟着一先一后落下来,闷闷地砸在她肋骨上边的,是被她的动作甩飞了的两个乳房。
这几下砸得别人心里都在扑腾,让人没法忍心多看。可虹姐只是一松小腿就卸掉了下落的势头,再踮脚跟,她把自己的身子又撑了上去。虹已经像是一台机器,一旦合上开关,立刻就得调整到最高效率的运转速度,不叫停,永远都不能停。
只不过机器不会流汗,可是女人会。虽然那已经是深秋,几天里山下也一直在降温。不过人要一直提着劲干活,感觉很快就大不一样。虹的光裸的身体一直在有节奏地波动起伏,她全身的肌肉依照一种只有她自己才能了解的韵律,张弛收放,循环往复。渐渐的先是她的长头发甩不开了,那些发梢和发丝湿淋淋地粘在她的脸上和肩膀上。汗珠子正在从她深棕色的皮肤底下,一层一层地绽露上来。
再以后就是她耸起来的那一下子,圆鼓鼓的肉瓣上边,会有亮晶晶的水花飞溅到空中去。
我蹲到底下帮忙把大米颗粒扒出来,虹姐在上边拄着木头杵子喘气。有几滴水珠掉在我的手上,那时候仰脸往上是人的本能。我抬头看到的就是虹姐沉甸甸的胸脯,斜吊在空中摇晃。
那一段时间虹姐的胸脯一直很大,上边青筋绽露。她给我讲过小冬,她是在去年年底生的,到现在还没断奶呢。「憋的疼,想娃娃了。」
虹姐说。
「兔子老婆该给她喂点什幺了吧?」
虹低下头来,也看她自己的胸脯。胸脯顶尖的地方,一对奶头涨得又黑又大,正往外边渗出来白色的汁水。我真不知道刚才掉下来的,是她脖子上挂着的汗珠子,还是女人的奶。
我再也受不了了。「我去煮饭。」
我说,「该煮饭了,我去煮饭。」
我煮了第一天的第一顿饭。边境一带的群众生活都很艰苦,可是我还真没见到过有像那天的虹姐一样能吃的人。她盯着猪肉的眼睛都放出光来。我跟她说什幺她都答应。国家的荣誉当然很重要。吃饭也很重要,甚至可能……更重要。黄部长是对的,这样的事,长辈们早就知道。
虹姐在我们那里吃了五顿饱饭,给军区情报部的人讲了五天的课。上午她在门外边舂米,给人做个干活的样子出来,下午就待在屋子里边了。我还记得我给虹姐解开脖颈上的链子,带她进屋的时候,黄处长一本正经地跟她握手,而且面不改色。
「欢迎欢迎,欢迎孟虹同志,辛苦了辛苦了。」
他是用汉语说的这些,不过我猜虹姐能听懂。黄部长露出控制的恰到好处的微笑,拽着虹姐被铁锁连在一起的两只手上下摇晃。就好像跟一个全身上下一丝不挂,手脚戴着铁链的女同志谈论工作是一件天经地义的,非常政治正确的事。
「坐吧,我们坐。」
我们的房东是獐子的赶马人,他自己和大儿子跟马帮去了西藏还没回来,他的妻子带着小儿子住在隔壁。这间房子本来一直是空关着的,该是他们为大儿子娶媳妇做的准备。能看得出来,我们的房东已经要算是镇子的富裕人家。他的家里甚至会有桌子这样的奢侈品,即使那只是用四根锯断的树干架上着的,一块厚木板子。
男同志们和一个女同志围坐在那边上,他们要有一些介绍,熟悉一下彼此。
虽然情报干部们的称呼只有一个代号,就像黄部长也是一个代号一样,什幺也说明不了,不过至少虹会了解到,这些人中有一个领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