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西走向的歌公岭山脉在三国交界的地方急剧地转往南方。『地址发布页邮箱: ltxsba@gmail.com 』它和另外的三道山脉,还有两条大江一起,形成了一个近90度的巨大的折角。我们在1955年9月的时候到达了歌公山脉的主峰,黑熊山的山腰。那里既没有路也没有人。
气温很低,应该已经是在零度以下了。
我紧紧搂抱住那个外国女人的身体,把她赤裸的背脊压在我的胸脯上。我的手环绕着她的肚子,她的肚子也同样是赤裸的。我摸索着她肚腹的皮肤表面上,凹凸不平,翻卷扭曲的疤痕,而她皮肤以下包裹着的腹部肌肉,轮廓分明,结实坚韧。
我们侧躺在地下,篝火在我们前边燃烧得通红透亮。在寒冷的天气中露营是一种让人分裂的奇怪体验。我们朝向火堆的那一面身体很快就变得燥热难忍,可是另外的半边却仍然冷若冰霜。我穿着军用棉袄和棉裤,寒气还是像水一样从后背渗透进来,慢慢地淹没掉人的整个身体。在那时我也已经叫她虹姐了,我抱紧虹姐是为了遮掩住她赤裸的背脊,也是为了让我们两个人都能更暖和一些。
两国间的国境协定签署以后,我们开始和对方联合勘定边界。中方勘界工作队北方组的指挥部设在獐子镇。但是我们需要到达的最北点是在距离獐子几百公里外的山脉最高处。为了赶在当年完成勘界,我们整个秋季都在野外工作。那时的歌公岭山顶已经开始断续地飘落雪花了。
最后这一次我们要确定的界标是两国边境的终点,再往西北方向就是印度。
我们北方组上来了六个人,军区派了一个班全副武装的战士负责保卫。我们带了帐篷,可是有一顶帐篷被风刮跑了。我自己抢着要睡露天,男人们拿我没办法。
从内地大学报名参加边疆工作以后,我被分配到云南民族工委,那一年国务院安排了确定少数民族划分的工作,开始的几个月中我一直在民调队里做边境地区的民族调查。勘界行动开始以后,我因为一个偶然的原因借调到勘界指挥部。
这里随队上山的女性很少,我却是其中之一。到那时我在云南边境只待了半年时间,不过因为跟边民吃住都在一起,我能跟他们说些简单的对话。五十年代是个年轻的时代,而且到处都缺人,虽然我还是个二十三岁的女孩,已经被当成处理民族事务的专家了。
我第一次见到虹是在两个月前。他们村的马帮在獐子等货。夏天天气干燥炎热,他们人和马都露宿在镇子外边。50年代云南的边境地区还没有开始社会主义改造,边境两边的经济关系仍然保持着解放前的样子,彼此常有马帮来往。境外的楠族和我们这边的边民原来同属一个民族,只是被国界分到了两边。他们语言相通,也存在着很多因为迁居,或者婚姻形成的亲友关系。
那天我去找獐子的傈僳头人,正好就是要请他帮助解决勘界队物资运输的事。
太阳很大,我一直低着头,突然抬脸就看到虹已经站在我的对面。
当地一些民族的妇女并不穿上衣,所以那倒不是很大问题,问题是她身上的伤痕和她的铁链。我再注意打量她的时候才知道她也没穿下装,除了不到十一二岁的小女孩,这在当地就很少见到了。
以后回忆这件事的时候,我觉得一开始给我强烈刺激的,也许还是我见到她脖子上挂着的铜铃铛。在边疆的大半年中我见到了许多贫穷,苦难,愚昧的生活境遇,我见到实实在在的阶级压迫和剥削。我们相信那正是需要以我们的热情工作去改变的,我们信仰的理想最终将实现在这个国家的每一个偏远的角落。而工作队的女同志首先不能忍受的,却是当地严重的重男轻女风俗。所有的农活和家务都是由妇女承担,男人们整天无所事事的闲逛,抽鸦片,喝酒,在喝醉了以后痛打妻子。在一开始,我想到的可能只是男人跟女人之间的问题。哪有这幺侮辱女人的,我想。血涌在脸上,我的脸肯定涨得通红。
我说:「你……哪个寨的?」
她背着很大的一筐马草,看上去很重,所以也应该是路被人挡住才挺起腰来。
她只是冲我笑了笑,没有吭声。她后边一直跟着个男人,被她的大草筐子挡在后边。那人从她后边转出来说:「女大军同志……」
当地人都这样称呼解放军官兵,以后也同样用来称呼他们所说的「公家的人」,境外来的人也跟着那幺叫。他告诉我他们是境外过来的马帮,到镇里边收点喂马的草料,而这个女人……是头人家的奴隶。
我憋了一口气没喘出来,可能还张开了嘴。我不知道我要说点什幺。毕竟我前二十二年生活的地方是福建的厦门。在国内,川贵的彝族在50年代还保留着奴隶制度,有传说那里发生过劫掠汉人到凉山地区当奴隶的事件,不过云南西部的彝人已经是相当汉化的农民了。云南边境民族当时也的确存在着人身依附关系,但是我从来没有见到过有人使用那幺严酷的方式。按照纪律,我们不干预民族地区的风俗习惯,也承认山官和头人的政治经济权利。但是要有问题我们会去找他们谈,他们对于大军还是很敬重的。而对于国外的事我们就完全管不了了。
有了第一|最|新|网|址|找|回|---2ü2ü2ü丶次就会有第二第三次。以后我常在镇里遇到虹。每次都是,她背着整筐的马草,弯腰低头,拖着手脚上的铁链蹒跚地走在土路的一边。当然
,也一直光着身子。她的马帮请镇里的头人帮着收马草,然后他们进来背出去。我后来想到他们为什幺总是带着虹,而不是牵一匹马来干这事。因为他们只要喊她一声背草去就可以了。马要卸货,她不用,她自己能背上肩,到了地方能放下地。跟着可以把马也给喂好。她除了能跟马一样背草,还能听得懂人话,还能用手干活,赶马人们就省掉了自己动手的麻烦。
我有几次在傈僳头人家里谈事,听到底下铁链响动就知道是他们来了。头人送我下楼的时候他们一男一女就走在我的前边,我看着虹抬脚,迈腿,脚腕骨头上边环着的铁圈看上去又大又沉,她每走一步都不光是用腿,用脚,她得扭转起腰的力量,去把那些磕磕绊绊的铁链条拖动起来。
我承认,我是看到她赤裸的大腿,和……屁股,那幺黑,那幺瘦的样子,艰难的扭来扭去的样子特别受不了。我不想赶过她,又没法看得下去。突然觉得心里特别的难过,我在路边站下等他们走远,只想大哭一场。
那天我已经知道,獐子镇的马帮去大理运货还没有回来,而因为山里气候的关系,我们不能再等了。头人找了虹的主人尼拉,我们这一次进山就是由虹他们跟随勘界队运送物资了。
要不是这样,我以后肯定不会知道虹在一座跟厦门差不多大的城市里上过学,不会知道她在像我那幺大的时候也在革命,而且……她做过的事比我要多上很多很多。在以后的很多年里,外国女人虹成了一直压在我心底的一个记忆。我试着想像过,从她站在我对面的那一天开始,到以后跟我相处的那些时间,她心里的想法,我试着想过一个女人,是怎样地度过在那之前,和那之后的,很多年中的每一天。我会觉得自己全身发冷。恶心,反胃那样的冷。
我问过虹,在她的家乡里奴隶用多少钱能买到?她告诉了我一个不大的数字,我们还换算了一阵那该值多少人民币。我问那是不是说会有人把她买下,会把她赎出来?我希望她总有机会能够从这种处境里解放出去。可是她告诉我,其实在她的家乡并没有什幺真正的奴隶,她是说像她这样的奴隶。其实,那边的大多数土司和头人跟中国这边的情况差不多,他们家里的仆人并不就是像她现在这个样子。她说她自己是个犯人,一直被铁链锁着只是因为这个原因。
我再问她要做过什幺才会遭到那幺严重的惩罚?她就不肯再说下去了。
沿着盘山小路,呼吸沉重,步履蹒跚地攀登着哥公山脉的每一个勘界点,我们在路上有很多说话的时间。我们的队里有测绘专家,他们要在那上面确定界标的经纬度和高程。有那一个班的警卫战士,还有尼拉和虹的马帮。他们的马驮着我们的给养,衣物和帐篷,再加上测量器具。因为登上山顶的最后那一段路程往往是骡马都没有办法行走的,除了马匹我们还雇请了背工。山民们可以背负起一百几十斤的重量跟着我们走上一天,虹也和他们一样。
在那之前我已经随队工作了一段时间,不算是新手了。我能自己走完山路——当然是空着手的。我有意落到队伍后边,跟虹姐走在一起。因为那时候队里只剩下了我们两个女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