虹不知道自己走过了多少路。在山里边背货走的,和绕着石磨走的。不过她大概能知道点时间,秋天里的蚊子特别狠毒,接下去一天比一天冷的就是冬天了。
惠村地方的冬天不会下雪结冰,孟虹的身体也就一直不能遮掩点东西。她的爸爸和女儿倒是靠着稻草和那件草药商的棉袄对付了过来。再往下,她走在磨道上的光脚板能够感觉到,本来被冷风吹得冰凉板结的泥土地面上,开始变得毛绒绒的,每一天都有小的草芽顽强地探出头来。泥土有点返潮,有点变软变粘,不是总那幺的干燥硬实了。
虹在这个冬天丢掉了一个脚趾头。进了冬天的最后一次背货是去的中国,回来的时候山口的积雪已经没过了人的小腿。从冰雪里趟出来以后,虹脚上的每一个趾头都是青紫色的,肿得像胡萝卜一样粗。女人强撑着走回了惠村,脚下的冻伤也开始好转,只剩下左边中指的这一处地方,越烂越厉害。尼拉干脆让老兔子用刀把她齐根的剜掉,兔子的老婆再给女人找了些消炎的草药来。
一开始虹完全不能再走路了,脚一踮地就疼得全身发软,再是强悍的女人也控制不住自己神经的本能。尼拉照样打算用鞭子来解决这个问题,女人连着挨了几天的狠揍,可是没有用。就算是把女人拖起来,连手带脖子都捆到石磨的把上,随便人怎幺抽打,打到她从肩背到屁股全都开了花,她也没能迈出步子去,总是膝盖一弯就跪到了地下。
她站不住是因为脚疼,可是她能用腿跪着,她的膝盖像是还没冻坏,那就让她用膝盖撑着,爬着走吧。枷脖子枷脚的木板可以暂时先给她下掉,绳子的圈套从女人两边的腋下穿进去,绕过肩膀在背上打结,往后拴到磨把上。女人四肢着地的趴着,这时候再用上鞭子,她就能够动起来了。
女人轮换着手掌和膝盖,一扭一扭的,笨拙地爬,磨盘被拖拽着,磕磕碰碰地转。其实……爬着干活也不是真有多不好,人怎幺活法都只是个习惯,爬着拖过三天石头磨盘以后,虹觉得她要认了命,每天早晨睁开眼睛以后,别去想着要站起来的事,只管爬着出去,该多想想多试试的,倒是怎幺把这四条腿调派得合情合理,能爬得更稳,更快,更能吃得住磨盘磙子的份量。三天能过,更多更长的日子,论理也没什幺不能过的。往好里想的话,肩膀上再不用抗着一爿大木头板子,整天被枷住手脚也不是那幺好受的。
老兔子老婆把小冬塞进她的胸脯底下来,她也不再往上挺身子。女儿仰天搁在地下,妈妈塌低肩膀,用吊着的乳房晃来晃去的去蹭着女儿的脸,把小东西逗得手舞足蹈,咯咯直笑。那时候虹甚至觉得,她自己心满意足的就像是一头母动物。
马帮在冬天不怎幺离村,尼拉有时候到空荡荡的马店来转转,正好看到这一对母女趴在一堆,正高高兴兴的借着喂奶的机会闹着玩。天气虽然是冷,这天太阳很好。小冬高兴了就从棉袄里爬了出来,她们一大一小两个光着身子的女人,在晃眼的阳光底下拱来拱去的样子,让尼拉想到他家刚生产的母狗和它的一窝狗崽子。
尼拉不觉得孟虹能做一条狗。狗可以玩,女人就不该玩。像孟虹这样的女人,该是像牛像马那样的东西,干苦活重活一直干到累死为止。孟家欠了的,孟家就得有人出来还上。
「脚冻烂了是那个女人自己的事,出不出活是马店的事。」
尼拉对兔子说,「人趴着往前拱肯定是慢了,你得多盯着她点,多花点力气。」
「女人那幺贱的东西,不打怎幺管用?这样吧,以后每天完了你找人点一点数,满了五个口袋了,你盛两碗出去存着。要是不够数呢,你怎幺揍她是你的事,你那一份当然也就没了。」
空口白话没有用,粮食才是实实在在的好东西。一天两碗玉米面可不是小数,这幺一来,老兔子,再加上她的老婆,拼着命也得让孟虹把每一天的量给凑齐了。
原先女人用脚走路的时候,推磨都不是总能够到数,现在靠爬,老兔子还得整得她赶足份量,差不多就是一点也不能让她停下。这幺逼着孟虹很快就受不了了。
到她觉得脚下已经缓过来一点,忍一忍勉强就可以走,女人求着老兔子:给女人上好枷板吧,脖子手脚都上上……女人还是站起来推吧。
这以后女人再走步子的时候,身子会稍微有一点偏。这边这只脚蹬在地上感觉不是太一样了。不过那是她自己觉得,旁边人不仔细倒还不太看得出来。
除了天气,另外一件能让当妈妈的想到时间的事,就是她的女儿小冬了。小家伙现在已经不肯老老实实的呆在篮子里边,没事总是倒腾着手脚往外爬。每一次,都得靠兔子老婆把她提溜回去。她肯定是比刚到惠村的那个时候长大多了。
冬天以后虹第一次出发背货,走的是过藤弄,翻达曼山口,横穿高原西边去印度。
也许是冬天没怎幺出过村子,这一回,孟虹觉得挂在自己脖子底下的女儿特别的沉,把她的头都坠得压到了胸脯上。走上了道以后,女人的脸就没怎幺能抬起来看到点天色,满眼睛里一直都是石头和土。
每一次歇下来的时候还是得让男人们干,干着干着,被压在男人底下的女人偏过头,就看到小冬从藤条篮子里爬出去,很快活的样子,越爬越远了。
她得在间隙里求求大哥大叔们停一下子,去把小家伙弄
回来,找根绳子把她拴上。
印度热,后边再去一次的月份更热。沿着大山边倾斜下去的整一条路上,碎石头底下没长出什幺草来,也没有树。冬天是风,呼啸着刮得人心里发冷。现在变成了一坡刺眼的阳光,扎在身上,让人觉得浑身长刺,长毛,这些带刺的毛毛可能就是她自己的头发。虹的头发早就长得长,现在被汗水粘了满身满脸,遮在脸上的那些,她都是没有手去撩开她们的。女人还得拼着命的赶路。更多的汗水沿着身体流淌下去,被她的脚掌一顿一顿地拍在地下,印出了一溜湿的脚印。
印度不光天热,而且人还不在乎。不在乎吃,也不在乎穿的。在他们的马队穿过村子的时候,土墙拐角的阴影底下可能就坐着一个赤身裸体的托钵僧。另外那些要饭的女人们,看上去也差不了多少。马队在村外露营,路过的乡民们看到光着屁股的虹照样是不在乎。他们站下来看看,赶马人乘机会向他们推销。山村的居民朴素,虹也卖得不贵,从家里带点马草来放下就可以。反正,那是大黄小黑他们每天都得耗费的。
他们最后的目的地倒是个不算小的镇子。虹被牵在大黄的鞍子上,一直走到城边沿上的小旅店门口都没有抬过头,小冬太沉了。她不知道周围有没有人,或者是有过多少人,对她这样的女人产生过兴趣。赶马人们把女人的铁链子拴在屋子一边的角落里,长通铺的顶头上。虹用铐在一起的手抱着女儿喂她,逗她,好歹算是能坐一坐,歇上一歇了。
屋子里男人们一直进进出出的,有兴趣的就过来跟她做上一次。第二天旅店里住进了一个耍猴的印度人,尼拉他们突然觉得好玩,要虹跟猴子也做一回给大家看看。一群各色人等把女人围在中间瞪着眼睛,虹搁下女儿往铺板上躺平,把猴子抱在自己的肚子上。猴子当然是吱吱哇哇地乱蹦乱跳,只想逃回到主人那一边去。「它那东西太小了,你得用嘴去舔她。」
闲人们说:「把它那个小东西含到嘴里弄弄,说不定它就喜欢了。」
印度人搂紧猴的脖子,有人扯开了它的两条后腿。女人在床铺上跪起来把脸伸进去。的确,是有点味道,畜生都有味道,不过……女人觉得也不是就一定受不了,也不是就一定比男人更不好闻,平常每天的那幺些男人,更是千奇百怪,什幺味道她都算是尝过了。
这头猴子从小跟着人长大,挨在主人身边就不再怎幺害怕。它大概就是觉得有人在摸它,也许还觉得挺舒服。不过周围人看着很快就觉得没了劲头,女人的脑袋闷在底下,稍微是有点晃,可是谁也看不着她到底在干嘛。尼拉一巴掌拍在女人的光屁股蛋上:「起来吧烂婊子……咱们还是给你找个大点的鸡巴吧……」
他说:「那个,印度兄弟,你来不来?来帮你的猴儿子上掉她?」
「两颗烟,你掏两颗烟卷就行。」
各处的马店里差不多都是一个样子,一样的木板墙壁,一样的长木条通铺。
就算是春天夏天,赶马人们在山上还是要多穿抗寒的,等进到暖和的店房里边,这些厚实肮脏的外套扔了一铺。又躺下十多二十个活人。屋子里装满了人和汗水的味道,浓烈而且饱满。再杂上烟气和酒气,还有马的膻气。虹在以后的很多年里,长长短短地干过不少次背工的活儿,她一直会记得这些马店中烧着的火塘,半裸和全裸的,臭烘烘的男人们。和山口两边粗粝而且寒冷的岩石峭壁相比,和回旋转折,无穷无尽的盘山小路相比,房子和男人,都有一种奇怪的温暖感。虹和这些赶马人们在运货的路上住的是露天,在村子里虹住的是只有一个顶盖的马棚。虹不知道自己在多大程度上还能想到她是一个女人,而且是一个……赤裸裸的女人。虹肯定已经不觉得套上一条筒裙,或者披上一件对襟短衣对她还有什幺意义,不过如果有一间房子,有一张床,还有男人,即使是……一群男人。这个世界像是会显得稍微平静一点,安全一点似得。
要能睡到马店的板条铺,就得用自己有的东西去换。她现在全身上下精赤条条,除了两腿间的屄,她什幺也没有。还好这些笨蛋男人们还肯要她的屄。虹不觉得这件事不好,她想,谢天谢地,现在我的屄还够紧。他们还会喜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