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元昊抱拳躬身,语气笃定宛如铁钉钉进岩石:“不敢欺瞒老寨主。某延州军中任校尉时曾与这些人同袍数载,深知底细。如今乱世流离,多是为求活命讨口饭吃的苦汉子。至于本事……其中一人唤作张老六,乃匠户祖传的手艺,曾在延州军器作里领过工头十数年,最擅打造维修强弓硬弩、攻城器械。某观寨中那几架断臂大桡,若交与他,不出三日必可修复如新。更有一人,名唤陈阿金,昔日在转运司仓吏房做过多年书办,算账盘库是一流的好手。寨中粮秣账目不清,正是此人之所长。更有赵黑熊、钱铁腿……”他一连报出几个诨号名字,“皆是曾从军十年以上的勇锐悍卒。步战攀援、布设陷阱哨卡的本事在延州军中也是排得上
号的。有他们统领散兵、加固隘口,鹰愁峡等险要便可无虞。”
他语速不紧不慢,每一句都点到实处,举出的全是眼下寨中最为急需解决的核心问题。所荐之人也各有具体特长、来历“清白”,绝非天降奇兵般难以捉摸。
厅中几位老管事闻言,紧锁的眉头终于有所松动,彼此交换了下眼神。
穆桂英也凝视着李元昊近在咫尺的矮壮侧影。她看到他那双骨节粗大、遍布新旧伤痕的手,此刻恭谨地叠在身前行礼,显得无比诚恳。她心中自然有警惕,引外人入要害岂是儿戏?但此刻寨内情势……
她缓缓开口:“李头领荐才之心、解困之意,桂英领情。”
穆桂英对李元昊微一颔首,语气平静中带着审慎,“兵者为凶器,工造仓廪乃寨中命脉。其所荐之人,身家来历虽由李头领作保,但依寨规,仍需一一验看过往经历,核实其长。再者,纵然有才,亦需循序渐进,由小观大。仓廪重地,岂可骤托生人?兵器工造事关防御根基,亦不可轻忽。李头领可先荐其中精于算学、工造者各一二人,先期协助库管刘老七、工头罗麻子处理相应庶务。至于武备头目之位……寨中尚有数位未得重任的老练子弟,可先升补。李头领所荐勇锐之士,可暂补入各哨所伍长空缺,熟悉寨中规矩地势后,再行定夺。如何?”
穆桂英的应对,同样是滴水不漏。既肯定了李元昊解困的贡献与推荐人员的价值,也明确表达了对引入新人的警惕;接受了引入技术性人才以解燃眉之急,但将数量限制在很小的几人规模,并置于原有头目监管之下;在最重要的低级武官任命上,则明确优先提拔寨中原有未被重用的老班底,只留给李元昊推荐的“勇锐之士”一个需要观察考验的“伍长”位置。这既保证了核心战力对山寨的忠诚度不受外来势力的骤然稀释冲击,也展现了寨主用人之道的不偏不倚——给新加入者出路,但以寨中原有骨干为重。
李元昊眼中飞快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幽光,如同深潭中被投入一块石子泛起的涟漪,瞬间又归于沉寂。他再次抱拳,声音沉厚充满理解与服从:“寨主思虑周详。存孝所荐之人,本意仅为纾困。寨主如此安排,既稳寨中根本,又不使人才流散无用,存孝心服口服。回去当严加告诫那些人,在寨中子然一身,当守规矩,尽心力,只求存身,勿生他想。”
他这番姿态放得极低,言语中充满了对寨主英明决断的钦佩,将自己一方定位于“求存身效命”的客人。这反应落在穆羽眼中,更是增添了几分好感,觉得此子不但
勇悍多谋,更是谦逊知进退,识礼数。
“好!桂英虑的是。”穆羽终于点了点头,目光在李元昊身上停留片刻,又对穆桂英说道:“那就按桂英说的办。用人不疑,疑人不用。存孝一片诚心,亦当体恤。让他荐的那有手艺的精工巧匠先帮帮罗麻子,粮仓那边也让那姓陈的书算先去给刘老七打下手。”他目光扫过几位老管事:“老几位也多留心照看些新人。若真是可用之才,便是山寨之福。”
此事便就此敲定。一场因朝廷旨意引爆的惊涛骇浪,在穆桂英的冷静应对和李元昊恰到好处的献计引才中被平息、被疏导,更无声无息地撕开了一道小小的缝隙,让一股名为“延州军旧部”的“助力”,悄然渗入了穆柯寨这疲惫不堪却又坚不可摧的堡垒之内。
自那日后,穆柯寨进入了前所未有的紧张重建阶段。萧瑟秋风卷过连绵群峰,霜意渐浓。枯黄的败叶在山道上被无数脚步无情踏碎,卷入混浊的溪水中消失不见。白日里,寨墙上修补木料的斧凿之声叮叮当当响彻山谷,兵士呼喝操练声带着一丝沙哑的疲惫;各处破损的工事旁,泥瓦匠和寨丁们忙碌穿梭,搬运着石块和木材;新设的铁匠铺炉火不息,映红了几张被烟熏火燎的脸膛,叮当的打铁声不绝于耳。夜里,巡哨的火把在陡峭崖壁上如同游走的星子,照见一张张严霜刻蚀的疲惫面孔。
李元昊也如同上紧了发条的机括,片刻不停。他白日里亲自带着新补入的寨丁——其中几个便是他荐来、被暂任伍长的心腹——顶着山风,在鹰愁峡两侧已被西夏人踩踏得泥泞不堪的陡峭山道上反复攀爬、勘察。
他矮壮的身影动作矫捷利落,远胜寻常山民,用脚丈量着每一处可以设立新暗哨、布置滚木礌石的逼仄角落。汗水浸透了他那身粗布短褂,绷出精钢般的肌肉轮廓,指挥着兵丁加固工事、开辟新的掩体壕沟。他极少用呼喝命令,常以自身行动和极为简洁有力的手势代替,那份沉稳高效与干练,让那些原本或因陌生或因轻视而略显疏离的其他头目和兵卒,也渐渐心生佩服。
几日下来,鹰愁峡两侧山崖暗藏的伏击据点竟被他整治出了比战前更隐蔽、更致命的格局。连负责督造此地工事的原头目罗麻子看过之后,也捻着胡子暗自点头。
“恶狼沟”口的修复更是重中之重。这里地势险峻,暴雨后泥石流冲毁了大半原有工事。李元昊带着新荐来的几员悍卒,在冷风呼啸的沟口中,亲自下到尚未完全干燥的泥泞中去撬动那些滑落的大石。泥浆裹满了他的绑腿和短褂,他却浑不在意,指着被冲垮
的断崖豁口,与众人商议如何堆砌石墙,如何利用残存的岩楔悬挂拦栅,如何在新墙上设计便于伏弓手放箭又能隐身的哨孔……
他那双深陷豹眼中的光芒锐利而专注,所布置的防线角度刁钻,陷阱位置毒辣老道,显示出远超寻常军士的营垒构筑眼光。几天下来,一道就地取材、看似粗糙实则坚固隐蔽、兼顾防守反击的石木混合工事便在沟口重新树起。新设立的哨卡由一名原寨中有经验的小头目负责,李元昊所荐的几人则作为得力的臂膀被安插进去。
而在寨子内部,那股属于李元昊势力悄然渗透的力量,正以一种更加低调却更为高效的方式运转着。
寨子深处那座巨大粮仓——穆柯寨的生命线所在。因连日调拨军粮和收纳乡民,库中米斗麦豆杂乱堆积,草料谷壳散落满地,新旧成色混杂,原本清晰的账簿也变得混乱不堪,库管刘老七已焦头烂额了几日。
这日下午,刘老七正对着厚厚几叠墨迹模糊、多处涂抹账页发愁不已时,一个新面孔背着一个小布包来了。这人便是李元昊举荐的“曾在延州转运司仓吏房做过书办”的陈阿金。陈阿金其貌不扬,瘦小精干,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灰布长衫,神态谦卑,唯唯诺诺,一口不太流利的官话带着浓重的延州口音。他对着刘老七躬身行礼,口称“刘管事”,姿态摆得极低。
“七爷,小的陈阿金,奉寨主之命,过来给七爷打打下手,看顾仓廪账册……”陈阿金的声音细弱谦恭,双手恭敬地递上一纸盖有穆桂英签押房印信的文书。
刘老七皱着眉接过看了看,叹口气,一指那堆得小山似的账册和对不上号的粮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