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浮云卿 第88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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尽管立秋已过,可今日依旧延续着三伏天的燥热。她是个好出汗的,藤山皇陵阴凉,衣裳换得慢。今下搬到内城,车马骈阗,热得像热锅上的蚂蚁。起夜汗湿后背,衣裳换了一件又一件。

捻起皂角,手指一撮,皂液就淌落在木盆里。手侧着直直劈向木盆,顺着方向飞快搅动,一盆清水被搅出挤搡的白沫子。刚舀起一捧沫,就听门外传来脚步挪动的声音。

陆缅擦净手,解下攀膊。推开门却见,两位陌生男女立在她面前。

“二位是……”

租院的位置,陆缅只与顾婉音说过。今年清明,浮路携家眷及至永昌陵扫墓,陆缅与扬太妃躲在屋里,不敢出来见人。

新官家执政,太妃尊贵的身份,与太宗一道埋进了坟冢里。当朝皇家子女拜祖宗,她一个太妃,出来现眼什么。

彼时陆缅欹着墙,斜开一道湫窄的窗户缝,偷摸朝外窥。她睐见过浮路与顾婉音的相貌,与眼下这俩对不上。

再细细一想,她传信给顾婉音,请浮云卿做媒。那么眼前这对檀郎谢女,定是公主浮云卿与驸马敬亭颐。

她的目光没在敬亭颐身上停留半刻,反倒是认真盯着浮云卿。

那张脸写满了“灵气”二字,恍似诗赋里夸赞的鹿仙。

陆缅倏地回,敛袂道了声万福,将院门推得更敞,“殿下里面请。”

言讫踅转身子,领着俩人进前堂。

“殿下稍等,我去后院将太妃唤来。”陆缅沏了两盏茶,各自递到浮云卿与敬亭颐手里。

浮云说不急,叫陆缅陪着聊两句。

陆缅说是,旋即掇来条杌子作陪。

浮云卿暗睃一圈前院。香樟树长得笔直苍翠,树下有片种着荠菜,绿油油的地。

又建盏道:“发鹿巷的地价不便宜,能租到个有前后两院的地,是不是做了很久的准备呀。”

再怎么开门见山,也不能像村头满口污秽的老咬虫一般,掐嗓子对骂。

浮云卿撇着茶沫子,呷一口热乎的茶,“北苑宫焙今春给圣人娘子,奉上两小瓯玉叶长春。片茶送及禁中时,竟少了半瓯。北苑宫焙懊然称,山遥路远,那凭空消失的半瓯,想是撒在了路上。往年没撒过,偏偏今年撒了,你说巧不巧。”

陆缅色一僵,尴尬地附和:“是呀,真是巧。是不是路上派送时,遭了山匪?北苑宫焙在福州与建州分别设有一所,两所北上送茶,必经嘉兴府。听说嘉兴府那处山匪多,这玉叶长春,想是被山匪给抢了罢。”

浮云卿疑惑地噢一声,“玉叶长春茶,虽不如劄子金贵,好说歹说也是皇家的东西。恁那山匪,说抢就抢?”

陆缅身子颤抖,竭力维持住体面,“兴许山匪想尝尝贡茶的滋味,胆大包天地劫茶,谁说得准呢。”

浮云卿细细品着口中的茶,“少了半瓯,那就只剩下一瓯半。圣人留把一瓯留到禁中,给宫嫔分着喝。剩下半瓯,赏给了英国公府的大娘子。县主淪的茶,茶香醇厚,回味微甘。建盏里的茶叶微微弯曲,是典型的玉叶长春片茶。县主,你手里这玉叶长春,是从哪儿得的?莫不是那消失的半瓯茶,是由山匪劫走,转送给你的?”

言讫,将茶盏“砰”地往桌上一掷,拿乔道:“玉叶长春茶赠给谁,我会不知?贡茶,是专门供给皇家的。纵是京城里再厉害的贵胄世家,也没法子买到半根贡茶叶。”

敬亭颐倒不知玉叶长春这事,他揪住县主话里的漏洞,搭话道:“嘉兴府地势较为平坦,若真论起来,嘉兴府没有一座真正的山,充其量只能称作山坡。既无山,哪里又会有山匪?再者,嘉兴府是个临海的地方,码头渡口多,与临安郡一般富饶。百姓吃饱喝好,难道不过好日子,反倒去当山匪了?县主的听闻,偏见甚多,事实不足。”

俗话说,外行看热闹,内行看门道。所以人想烜耀显摆,得找一群外行才行。任你夸大其词,胡乱编绉,外行也找不出半点错处。偏偏县主说的两处谎话,都碰上了懂门道的内行人。

宫闱里的事,浮云卿清楚。山川民情的事,敬亭颐清楚。

俩好脾气的凑成一对,若非眼下不是好时候,县主真想竖个大拇指,夸句伉俪情深。

随口捏造的谎话被无情戳破,县主当即软了身子,弱柳扶风地瘫坐在地上,掐着谄媚的声,不迭向浮云卿求饶,“奴家刚跟着太妃从皇陵出来,不懂外面的事,公主,您饶了我罢!”

听及春莺婉转的话声,浮云卿把先前的好声好气都收了回去。换上一张凶恶煞的脸,直愣愣地瞪着陆缅。

她进院时可都看得清楚,水池旁搁着一个沉重的棒槌,攀膊带被陆缅随手扔在马扎上。捣衣时有力气,噢,怎么的,被戳穿了谎言,就是个娇莺儿了?诓人时我来我去,噢,一经戳穿,就卑微地称“奴家”了?

浮云卿气得胸口发闷,心想陆缅与韩从朗当真是天造地设的一对。俩不要脸皮的凑一家,别去祸害旁家。

她竭力维持着体面,咬牙切齿道:“‘奴家’?你分明是官家封的清河县主!花楼里的伎艺人自称奴,怎么,你是越过越回去了?是不是还想再被牙婆发落一回?”

浮云卿来寻陆缅,本是想解决她与三哥之间的事。哪想陆缅自爆,谎话连篇。一桩接着一桩,浮云卿说的话也越来越不客气。

她只觉大半辈子的刻薄话,都积攒在此处,一并发到陆缅身上。难道喜欢谁,不喜欢谁,都是上天注定的?

浮云卿眯着暗藏锋芒的眸,细细打量着陆缅。她五岁被卖到花楼,十岁被太妃带走。在花楼里待了五年,在太妃身边待了六年,为甚举止之间,还能窥出小姐行首的献媚意?

听及浮云卿提及牙婆,陆缅慌张的心乍然变凉。

县主的面子,她不要了!

陆缅跪行到浮云卿身前,死死揪着她的裙摆,低声下气地磕头求饶:“殿下,好菩萨,您怎么罚我都成,奴家求您,千万不要把奴家转给牙婆。求您了……我招,我都招。那半瓯玉叶长春,不是奴家偷的。是太妃……对,就是太妃……”

陆缅哭得梨花带雨,“是太妃非得要喝玉叶长春。她指使奴家,迷晕送茶的小厮。拿多不好看,让奴家就拿半瓯。”

浮云卿差点被气笑。拿多不好看,怎么有脸皮说这话的?

原想茶叶这事,是陆缅私心作祟,便拿她最怕的牙婆威胁。她只想逼陆缅承认罪孽,这事也就掀篇了。毕竟二人无冤无仇,她总不能为着半瓯茶叶,害死一个县主罢。多不值当。哪知陆缅哆嗦着把太妃供了出来。

好嚜,事情越说越复杂。

浮云卿瞥眼敬亭颐,见他色依旧澹然,这才放心地吁了口气。

太妃县主,说起来,都是他们老浮家的人。如今糟心的家事摆在面前,家丑不可外扬。敬亭颐一位驸马,哪里有她懂其中的门道?处理不好,几个人脑袋,咔咔就被刽子手切了下来。

浮云卿咬牙切齿,是气愤,也是在悄摸用力,把裙摆从陆缅手里给拽出来。

老天,身上这件水红千褶裙,是二妗妗刚送给她的。送来时,裙身光滑。今下却被陆缅揪得乱七八糟。

哭得咿咿呀呀,手里劲倒是大。她要是不用力,陆缅能把她的千褶裙给揪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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