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少监名为连修,是侍奉过三朝皇帝的内侍监连宝福的养子,连宝福此刻应在殿前伺候,所以来的人只能是他。
连修年纪不过刚至十九,与赵宫正相比,在宫中的资历尚浅,可宫中向来不看资历,看的是品级与权势,论品级,他们二人皆为五品,但论起实权,如今的内侍省远在六局之上。
所以在连修进门时,赵宫正也立即起身,两人互行平礼后,便有宫人又取来一把椅子,落在上首。
照规矩,后宫宫婢的纠禁谪罚,应是赵宫正的职责,所以不必等内侍省的人来,就可以开始审理。
但近些年来,内侍省的权势愈发变大,不再只限于帝后的内廷诸事,就连各宫人员调配,也得交由他们应允。
今日御花园掌事坠亡一案,这当中关系着后宫安危,内侍省也自然寻得到理由来参与审理。
赵宫正看不惯这些阉人,却也没有办法,只得耐下心等在一旁,让人将方才审问出的内容与连修再做一遍转述。
片刻后,男子清冷的声音终于响起,“请赵宫正继续。”
赵宫正略微颔首,重新将目光落回宋楚灵身上,问道:“方才御花园的宫婢说,今日刘翠兰一直在责骂你,此事可为真?”
宋楚灵带着几分哭腔道:“今日奴婢在寒石宫干活,误了时间,翠兰姑姑以为奴婢是故意的,奴婢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
连修幽冷的目光先从宋楚灵脸上扫过,又看向她那双焦躁不安的小手,最终落在了她腰侧由于一直在揉衣摆,而不经意间露出的玉佩上。
他色平静无波,眸光却久久未曾移开。
“所以你心中恼恨了她?”赵宫正忽然语气加重地问道。
“没有的!奴婢没有……”宋楚灵一时也顾不得害怕,仓皇抬头为自己辩白,也就是趁这个时候,才让她有机会顺理成章的去看向连修。
与赵宫正一样,连修这种身份的宫人,宋楚灵很难见上一面,从前也只是从旁人口中听过一些关于连修的描述。
性情冷漠,待人严苛,却有一张无比俊美的面容。
他性情到底如何还有待考究,但这张脸确实生得极好。
他今日穿着一身靛蓝公服,将本就白皙的肤色衬托的无比白净,若非他臂弯挂着拂尘,根本瞧不出他会是一个无根的阉人,倒像是哪个皇亲国戚家的贵公子。
也难怪会有那么多宫婢,私下里一旦说起他来,脸颊都会染上一抹绯红。
宋楚灵的目光不能在他身上停留过久,待赵宫正继续询问时,她便已经垂眸落起委屈的泪来。
“既是对她无恨,又怎会与她在阁楼撕扯?”
据方才宫人所说,平日里刘翠兰的确时常责骂宫人,却很少会与人动手。
的确,刘翠兰不会轻易动手,所以宋楚灵今日帮了她一把。
这便要从她刚一进到御花园说起。
那时她在地上捡破碎的瓦片,趁人不备时用帕子包住了一块儿极其锋利的碎片,悄无声息藏进袖中。
待她与刘翠兰来到三层的阁楼,栅栏上有大片木香花藤做遮掩,她弯身后的一举一动,除了身旁的刘翠兰,外人根本看不出她在做什么,只能凭感觉以为,她正在弯身洒扫阁楼。
就连她身侧的刘翠兰也是这样认为的,所以当时刘翠兰骂得起劲儿,根本没有留意宋楚灵袖中抖落而出的碎片,朝她脚腕上狠狠划了一道。
白色的袜子瞬间被鲜血染红,刘翠兰疼得惊呼,抬手便将宋楚灵头发揪住,她刚骂了两声,便听一向逆来顺受从不还口的宋楚灵,忽然沉声念出一句诗词:
“金锁红墙芳不见,心与君相念。”
迎着宋楚灵冰冷的目光,刘翠兰倏然愣住。
“这句话诬陷宸妃的话,是谁让你说的?”
面对宋楚灵的冷声质问,刘翠兰只是惊愣了一瞬,很快便回过来,可当她想要反抗时,却发现宋楚灵不知在何时,用瓦片抵在了她的脖颈处。
刘翠兰以为宋楚灵不敢,便继续用那凶恶的眼瞪着她道:“你、你大胆,敢提当年宸妃的事,你把手里东西放下,我、我全当……嘶!”
宋楚灵手上力道加重,血痕从刘翠兰脖颈上的红线慢慢渗出,她非但没有减轻,反而更加用力,“我只问你,这句话是谁让你说的,你若不肯说,我便对外说,是你告诉我的……”
刘翠兰瞬间急眼,这句诗词不该有旁人知道,若是当真传开,头一个会死的便是她。
想至此,刘翠兰再也顾不得脖颈上的疼痛,扑上去狠狠掐住宋楚灵的脖子。
宋楚灵算是给过她机会,只可惜直到此时此刻,她都不曾有过一丝悔意。
既然如此,那便怪不得她。
宋楚灵踉跄后退,一手拉住身侧早已备好的藤蔓,一手死死拽住刘翠兰手臂,用尽全力朝身后的栅栏倒去。
栅栏轰然断开,两人一齐向外摔去,与此同时,那片沾血的瓦片,藏在这片凌乱中,重新落回地面。
“是奴婢错了……”一回想起阁楼上惊心动魄的遭遇,宋楚灵瞬间声泪俱下,“奴婢不该还口的,要是奴婢不还口……翠兰姑姑兴许就不会恼火……可、可是奴婢再蠢笨,也不干奴婢娘亲的事啊……”
刘翠兰仗着是御花园管事,对宫婢们一向呼来喝去,众人早就对她心生怨气,可又是敢怒不敢言,如今再被赵宫正询问,他们定然不会说刘翠兰半句好话。
尤其是今日同宋楚灵一道干活那宫女,直接就道:“宫正大人不知,翠兰姑姑她平日不动手,是因为我们皆不会还口,且还总是拿自己的份例孝敬她。”
她一开口,屋里被叫来问话的几个御花园宫人纷纷应和。
如此一来,刘翠兰今日在阁楼上对宋楚灵的大打出手,便不算稀了。
片刻后,查验尸首的医士过来回话。
刘翠兰身上的多处伤痕,乃是被藤蔓以及破损的栅栏划破而致,然最为致命的,便是她身下那片坚硬的陶盆。
整个事件梳理到现在,已经再清晰不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