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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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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也会送掉他们的头。

你想,我怎么能够安静地住在那里?我怎么能够做事?我这几年的光阴是完全浪费掉

的。”

“我还不是和你一样?我们这里固然比你那里稍微自由一点,但是我也没有做出事情

来,以前是因为有瑶珠,现在是因为别人说我爱闹意见。是的,我永远是孤独的,热情的。

我永远是卤莽,蠢动,说大话做小事,像罗亭一样:他们这样批评我。我在大学教书总不免

要和校长或同事发生争执被强迫离开。在两三年中间我换了三个大学教书,结果都是一样。

我看不惯那班人的卑劣行为。什么教育,什么宣传,在那里一点也说不上。老实说,是

在陪资产阶级的子弟开开心,自己骗骗饭吃。或者给一些小姐添点妆奁,好去嫁给阔人。所

以我后来发誓不去教书了。我说要到工会里面去做点工作。但是工会里又有人猜忌我,他们

说我的个性太强,不能够做事。

只有蔡维新跟我比较接近,但是他也不大了解我,他也说我性子暴躁,主张激烈。还有

在我们自己的圈子里,同志们也不相信我,他们大半都是跟李剑虹一鼻孔出气。是的,我自

己也觉得有点像罗亭,永远不能够跟人妥协,永远不能够认识人。我同一切的人做朋友,我

相信他们可以了解我,但结果仍然是这样。我恨不得把这个世界一拳打碎。”他说到这里便

举起酒杯,喝了一个满杯,放下杯来,忽然把拳头往桌面上一击。伙计跑过来问他要什么。

他圆睁着眼睛把伙计望了一下,用粗暴的声音说:“再拿一斤酒来。”

高志元微笑地在旁边望着,并不阻止他,却放下筷子,把身子向后面一仰,靠在椅背

上,一面说:“罗亭到底是一个好人,他终于为他的信仰牺牲了性命。他并不是一个说大话

做小事的人。不过平心而论你的计划确实太多了。我相信你的箱子里一定还有不少没有实现

过的计划书。”

“是的,我为所有的人都草了计划书,我相信都是可以实行的。但是人们都抛弃了它,

说我空想,说我不懂得社会情形。我的精力总是白费。”

“这有什么理由值得灰心呢?你根本就不曾干过什么大的事情。说到文字宣传,你不曾

译过一部大书。说到实际活动,你又不曾在社会上占势力。单凭着自己的一点热情盲目地干

去又有什么好处?我劝你还是好好地振作起来,先翻译几套整部的全集再说。印费自然不会

成问题。文字宣传也是很要紧的。但是像现在这样出几期刊物印几本小册子是不够的,要做

就应该认真做。”

“呸。”吴仁民生气地骂起来。“我以为跟你分别了几年你总应该有一点进步,谁知道

你还是和从前一样。翻译全集正是李剑虹那般人想干的事情,他们正在着手做。你去找他们

罢。至于我,我不想干那种干燥无味消磨生命的事情。我以为出十部、百部全集也并不是什

么了不起的大事,中国依然不会因此得救。还是陈真说得好:‘只有行为才能够创造出力

量。’至于书本呢,那只是消磨生命的东西。”

“你这话我不承认,我倒相信思想能够创造行动。可怕的是自己没有坚决的思想。现在

还没有脱离宣传的时期,我们不能不多做宣传工作,”高志元充满信心地说。“你想象不到

我在故乡的生活,在那里连宣传的机会也没有。我在一个中学里教过书,但是不到半年我就

走了。因为在那里我不能够说一句自己想说的话。我好像是一架留声机,只能够照唱片唱。

而且就是这样也还免不掉有跟别人争饭碗的嫌疑。”

吴仁民不说话,只顾喝酒。高志元又说下去:“后来我又到一个军官学校去。这是一个

军队里附设的。我有一个亲戚在那里,他约我去。我到了那里,他要我当教员。我起初不答

应。他苦苦劝我,我便答应下来。他要我教政治。我说我根本不懂政治。他没有办法,就请

我随便开一门功课,我编了一部社会运动史的讲义,可是还没有讲到一半,我那个亲戚就请

我走路。我了解他,因为我再要教下去,连他的头也保不祝”高志元接连喝了两杯酒,挟了

几回菜。他看见吴仁民不作声只顾喝酒,便惊讶地带笑说:“你现在的酒量会这么大?

我记得你从前不喜欢吃酒嘛。”

“我近来才爱喝酒的,”吴仁民说着叹了一口气,又拿起酒壶斟酒,给自己斟满一杯,

又给高志元斟了。“从前瑶珠在的时候,她拼命反对我喝酒,我也不好十分违拗她的意思。

现在没有人来管我了。我需要的是醉,是热。人间太冷酷了。”

“有人说吃酒多的人,会活活地被酒烧死,”高志元笑着说。“这句话也许有道理。你

看,用火柴点高粱酒,马上就可以点燃。”

“不过黄酒却没有这个力量。我的意思是能够烧死也好。

那一定很热,”吴仁民说着脸上露出了一阵惨笑,接着又叫伙计再添一斤酒来。

“好,要吃就索性吃个够。我的酒量不会比你的差,”高志元满意地说。“不过我今天

晚上还要去看剑虹,他看见我吃多了酒一定不高兴。他是不会客气的,有什么话就会当面说

出来,不怕得罪人。他永远是那个道貌俨然的样子。而且当着他女儿的面给他奚落几句,也

有点难为情。”说到这里他忍不住笑出声来。

“那么,今晚上就不要去吧。他们正忙着准备迎接张小川。

张小川从法国回来,后天就到这里。”吴仁民说,他马上又换了语调:“不要提他们。

我们还是喝酒吧。今天晚上真喝得痛快。我以前连一个喝酒的朋友也找不到……喂,伙计,

再烫一斤酒来。”

“够了,改天再来吃吧。我们两个差不多吃了四斤酒。你比我吃得更多些。你看,你脸

上已经发红了,”高志元劝阻道。

“这算不得什么一回事。四斤黄酒。喝黄酒简直等于喝茶。

你的脸完全不红,你起码还可以再喝四斤。”吴仁民大声说。

“你说小川后天就到了,是真的?为什么他没有写信给我?

他回来一定可以做出不少的事。他学识经验都有,又忠实,又热心。他的前途充满希

望。想不到我后天就可以见到他。真是一个好消息。”

“又忠实,又热心,”吴仁民反复地念道,他的脸上又露出一阵惨笑,笑里仍然含着妒

忌和孤寂。忽然他举起酒杯说:“喝酒吧。喝酒是第一件事。”

“不要只顾吃酒,我们好好谈谈吧。我本来打算在一个锡矿公司里做点事情,我的一个

同学要我去。到了那里,我自己也下矿里去看过。在那里工作的人真正苦得很,他们连呼吸

空气的自由也没有。我那个同学一定要我留在那里,他给我安排了一个很好的位置。但是我

看过矿工的生活以后我就决定不干了。……你也许看过《黑奴魂》这个影片,自然你读过不

少关于俄国农奴的书,然而你依旧猜想不到那些‘砂动的生活情形。他们的惨苦比从前美洲

的黑奴,比从前俄国的农奴还要厉害若干倍。是的,在那里做工的人叫做‘砂动。他们完全

是奴隶,是卖给资本家的。他们里面有的人是犯了罪才逃到那里去做工的,有的却是外县的

老实农民,他们受了招工人的骗,卖身的钱也给招工的人拿去了。他们到了厂里,别人告诉

他们说:‘招工的人已经把你的身价拿去了,你应该给我做几年的工。’如果他们不愿意,

就有保厂的武装巡警来对付他们。那些巡警都是资本家出钱养来压制‘砂动的。‘砂动初进

厂都要带上脚镣,为的是怕他们逃走。”

高志元喝完一杯酒,自己拿起酒壶来又斟了一杯。他看看吴仁民。吴仁民在那里挟菜,

脸通红,眼睛好像在发火。

“每天工作的时间很长。每个‘砂动穿着麻衣,背着麻袋,手里拿着铲子,慢慢儿爬进

洞口去,挖着锡块就放在袋里。一到休息的时候爬出洞来,丢了铲子就倒在地上,动也不动

一下,脸色发青,呼吸闭塞,简直像个死人。我走过他们的身边,他们完全不知道。我住在

那里的时候,一天夜里听见枪响,后来问起才知道一个‘砂动逃走被巡警一枪打死了……我

不能够再留在那里了。我便对我那个同学说:‘我不能够在这里干事。你们的钱都是血染出

来的,我不能够用一个。’我就走了,”高志元苦恼地说,他张开阔嘴,露出他那上下两排

的黄牙。他好像要怒吼,但是并没有发出声音,只是喷出一阵酒气。他举起酒杯,正要拿到

嘴边喝,忽然又放了下来。他掉开头打了一个大喷嚏,声音很大,和“哎哟”相像,好像别

人在鞭打他的背似的。吴仁民惊讶地放下筷子望着他。他却坦然地从衣袋里摸出一张纸把鼻

涕揩了,又掉过脸去喝酒。

“不要再讲你的事了,”吴仁民突然拍着桌子说。“尽是苦恼,尽是忧愁。我不要听它

们。还是努力喝酒吧。喝完酒,我们找个地方去玩。”

“好,那么叫伙计拿饭来,”高志元同意说,他也不想再喝酒了。

两个人吃完饭付了钱出来。天已经黑了。马路上电灯很亮。到处是人声和车声,到处是

陌生的面孔。他们的发热的头被晚风一吹,竟然昏眩起来。高志元觉得十分疲倦,想回旅馆

去休息,便拉着吴仁民的衣袖说:“仁民,不要到什么地方去了。我们还是回去吧。我很

累,想回旅馆去睡觉。”

“不要去,不要就回去,时候还早。”吴仁民一把抓住高志元的左膀,要求似地说。

“我一定要到什么地方去玩,我一定要找个地方玩,不然这颗心就没有安放处。我一定要找

个地方安放我这一颗炭一样烧着的心。”

“我劝你还是回家去睡觉吧。你今天吃了那么多黄酒,你一定醉了。我也很累,我要回

去睡觉了。”

“志元,那不行。”吴仁民发狂似地说。“我不能够回家去睡。你想心里热得像炭火在

烧,我怎么能够回到那坟墓似的家里去睡觉。你以为我是一架冰冷的机器、像李剑虹那样的

吗?”

“我一定要回去睡觉。我的头发昏,身子没有一点气力。

这几天在船上实在累了,我要去睡觉。”高志元挣脱了吴仁民的手,打算走开。但是他

又站住带笑地劝吴仁民道:“我劝你还是回去睡觉吧。今晚上很凉爽,正好睡觉,而且你吃

醉了酒,在街上乱跑是没有好处的。你不记得我那一回的故事吗?”

他说到最后一句话,忍不住自己先笑起来。原来他曾经有过一段这样的故事:那还是他

前次住在这里的时候,有一个晚上已经很迟了,他喝醉酒一个人跑出去,在路上跟几个拉客

的娼妓吵起来,被巡捕看见了,抓了他去,说是要带进巡捕房里。那个巡捕押着他走。他一

点也不惊慌。他只顾把巡捕望着,慢慢地从衣袋里摸出一本记事册,把巡捕衣领上的号码抄

下来。巡捕看见他这样做,疑心他是一个有势力的人物,连忙客气地把他放走了。

“那一回的故事?什么故事?碍…。就是你在马路上跟‘野鸡’打架的故事吗?……

哈,哈。那有趣。”他说到这里看见高志元已经往对面的人行道上走了,便急急地跑过去抓

住他,起劲地说:“不要走,你今晚上无论如何走不脱。”

“你真是没有办法。你要到什么地方去,一个人去不好吗?

……好,我陪你走一段路。我说过我只走一段路。我今天不高兴再跟‘野鸡’打架,”

高志元带笑地说,便不再说回旅馆的话了。

两个人走在一条路上。吴仁民的右手还抓住高志元的一只膀子。他忽然松了手拍着高志

元的肩头说:“好,我们到大世界去。到那里去找‘野鸡’……”“到大世界去?不,我不

去,那里是培养低级趣味的地方,”高志元坚决地反对说。“看影戏是可以的,但是我今晚

上不能够去,我要回旅馆睡觉。”

“好,你回去吧,我现在不留你了,”吴仁民生气地说。

“你本来就是李剑虹一类的人,你是一个道学家。”

“我,我是个道学家?笑话。”高志元摇头说。“我现在也不跟你争辩。我知道你在用

激将法。”

“你回来,不要走。”吴仁民看见高志元真的走了,便又大声挽留他。高志元并不回

头,但是吴仁民跑上前去把他抓住了。

“志元,你不要回去,你一定要陪我。我请求你。我的心跳得这么厉害,我决不能够闭

上眼睛睡觉。你不知道一个人怀着这么热的心,关在坟墓一般的房间里,躺在棺材一般冷的

床上,翻来复去,听见外面的汽车喇叭,好像听见地狱里的音乐一样,那是多么难受。这种

折磨,你是不会懂的。我要的是活动,是热,就是死也可以。我害怕冷静。我不要冷静……

志元,我的心慌得很。我一定要到什么地方去。我一定要到人多的地方去。就是到大世界也

行。就是碰到拉客的‘野鸡’我也不怕。至少那种使人兴奋的气味,那种使人陶醉的拥抱也

会给我一点热,给我一点力量。我的血要燃烧了。我的心要融化了。我会不感觉到自己的存

在了。那一定是很痛快的。我要去,我要去,不管你们的道德学说,不管你们的经济理论,

我要到那里去,我要到那里去。”

高志元站住了,他起初带着惊讶的眼光看吴仁民,过后又换了同情的眼光。吴仁民狂热

地在那里说话,话从他的口里吐出来就像喷泉从水管里出来一样,接连地,没有一刻停止

过。他显然是醉了。但是他的心情高志元是很能够了解的,不仅了解,而且高志元也有着这

样的渴望——热和力的渴望。

所不同的是高志元不相信从那种地方可以得到一点点热和力。

“仁民,我送你回去罢,”高志元看见旁边有几个行人在看他们,便打定了主意,对吴

仁民这样说:“你现在和我一样也需要休息。你今天吃醉了,你不知道你自己说了些什么

话。”

他挟着吴仁民的膀子回转身朝着去吴仁民家的方向走了。

一路上吴仁民依旧在说他的狂热的话,他的身子时时向两边歪,仿佛站不稳似的。高志

元很费力地挟住他,又说了许多安慰他的话,但是他好像没有听见一般。这时候他的理性已

经不存在了。热情占有了他,使他成了激情的俘虏。

高志元慌慌张张地走着。在离开了三年以后他几乎不认识这个城市的街道了。他一个不

小心走错了路,起初还不觉得,后来忽然发觉他们是在一条怪的街上了。街道这样窄,这

样脏,两边的人家有着玻璃门。屋檐下站了两排年轻的女人,穿着红的,绿的,以及种种引

人注目的颜色的衣服。她们都是肥短的身材。每张笑脸上都涂了厚厚的脂粉。每张血红的嘴

里都发出不自然的笑声招呼他们。

高志元把眼光向她们的脸上一扫,他马上起了憎厌的感觉。他突然想起吴仁民刚才说的

话:使人兴奋的气味,使人陶醉的拥抱……他看看吴仁民,他害怕吴仁民会有怪的举动。

但是出乎他的意外,吴仁民急急地拉着他往前面走,并且接连地问他道:“志元,这是什么

地方?这是些什么人?她们在这里干什么?”他不答话,却忍不住大声笑起来。

后来他问了巡捕,才找到正确的路。两个人急急地走着,并不要许多时间就到了吴仁民

的家。高志元安顿吴仁民睡下了,才走出来。

屋子里很静。吴仁民躺在冰一般冷的床上。他的脑子渐渐地清醒了。他完全忘记了先前

的事。他不知道夜是早或是迟。屋子里没有灯光。他睡在黑暗里。他不能够再阖眼。黑暗向

着他压下来,使那一幅薄被显得非常重。他在床上翻来复去,总不能够镇静他那开始纷乱的

心。他愈来愈烦躁。后来他掀开薄被走下床来扭燃了电灯。

他走到书桌前面坐下,茫然地把电灯泡望了一会,觉得眼睛花了,才移下眼光来。过了

一刻,他从书堆里随便取出一本书,翻看了两三页,觉得不入眼便抛开了,又另外取了一

本,依旧抛开了。他拿了第三本书,那是陈真的日记。他翻开了书页。读着下面的话:“人

类是残忍的东西罢,没有‘血’的进步在什么地方。……”“知识是赃物。知识阶级也是掠

夺者,他们同时又是掠夺阶级的工具。c.T.今天来信说,英国失业工人达两百万,苏格

兰Highstreet充满了啼饥号寒的声音,然而同时花两三千金镑买一辆汽车游玩的

也大有其人。还有两大经济学家天天在课堂里鼓吹他们的吃人的资本主义……”“如果世界

不毁灭,人类不灭亡,革命总会到来。可怜的是生生世世做一个革命的旁观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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