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踏玉河(8)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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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实吉尕一开始就没打算瞒人。当然了,也没人相信她跪在带棱角的木头底板上,被人一根一根的往手指甲缝里扎进尖针的时候,还有什么事情能够瞒得住。所以当时那人能够跟她说出来的那些,肯定也就是那人知道可以说给对家听的那些。那天几个管问话的雪戎军汉整个晚上都在干活,每回等到女人抽搐哽咽,声嘶力竭地讲过一遍她的故事,就要出力动手压制她的身体,重新施用出下一套刑法。用针扎满了手指头就要扎脚趾,扎完了四肢再扎身体,就是说要安排好一个先后的顺序,扎奶头扎阴门这些更疼更不好受的事放在靠后。期间还有几次是用凉水把人肚子灌到溜圆以后再上脚踩。灌多了几个回合木桶就要见底,又要再去踏玉河边提水。反正总要想法让女人一遍一遍的疼死,呛死过去,再慢慢的活泛回来,迷迷糊糊地讲她的故事,一遍一遍全都要能对得上。青豹部族的年轻女领主半夜过后来到他们刑拷逼供的地方看一看进展,到了那时大家也都觉得那个私相约会的完整过程已经都被梳理清楚,并没有剩下什么含混可疑的地方。雪戎领主朝向女人那副鼻青脸肿,涕泪横流的面目端详了片刻,拍了拍她的脸颊。领主姑娘说,我答应你的事,我会记得做的。

这是个她知道会得到的结果。她也相信她会做。前一天吉尕跪在青豹部的年轻首领身前听完了他们要她去做的事,誊写完毕要送的信件。后来头领姑娘和她一起走出帐篷,沿着门外挂骨头的木柱走了一段路。其实她们是两个差不多年纪的年轻姑娘。跟随在前边的那一双装饰有银钉和纹银细链,轻快干净的牛皮便鞋后边,第二个年轻姑娘的那两只粗疏污浊的光脚板子一直都在一连串生铁箍链的牵扯羁绊之中,踟蹰巡梭,她亦步亦趋地在沙里踩出的趾掌印记凉薄拙朴,可羞可怜。她把自己身为一个年轻女人的败落,沦丧,和狼藉不堪的屈辱感表演得有声有色。每一个观看到的人都知道她只能是心不甘和意难平的。当然他们也都享受了那些观看。其实就是吉尕自己也得要时刻留神着观察前后端倪。什么时候见到前边的女主收窄了步子,那她就要卸掉一半自己脚腕子上攒足的筋劲,不一定要把整串铁镣的曲折地方全都拉扯开了。收住了腿脚的年轻女主转过脸来看她,于是她面对着主人跪到地下去。当然她知道他们停在了什么地方,只是她一开始没有看到本来总是悬挂在木柱顶上的那一具人头骨,已经被摘取下来放在了桩脚底下,她后来看到她的姑娘主人正在冲着她笑。姑娘笑得有一点娇俏。姑娘领主说,使动牲口除了用鞭子棍子,也是要给好处的。明天等你干完这件事情,回来。老实乖巧,自己使用自己的光溜腿脚,叮叮当当的走动回来,我就埋了你爸。你要是待在城里边不回来了,我就用你爸爸的脑袋做尿壶。你准知道我用的那个茶碗是个回鹘妹子的骨头吧?我还缺个晚上起夜用的壶。

姑娘笑。你是我已经抢到了手的东西,我肯定不能平白的送回去了。我就是特别的想给你家那条狗晃一晃肉骨头,看他怎么蹦跶。

雪戎的贵族战士不论男女,总是在腰带上系着短戎刀的,领主姑娘握住刀把的时候她身边的侍卫已经端好了盛酒的碗。她把手举在碗口上边,用刀轻划了自己的手指,她在抿了一口酒的时候肯定也尝到了自己的血。以后她说,明天我只要能在这个地方再见着你女儿,我就叫人把你埋了。她把剩下的血酒泼到了呲着牙的骷髅上面。

领主姑娘对吉尕说,你知道,我们雪戎歃血以后可是当真的。她多半没想到吉尕以后还能搞出那些奇怪的事,不过也许她想的其实只是另外一些不一样的事。不管怎么说,雪戎人在吉尕送信回来以后的第二天埋掉了她父亲剩下来的那些东西。前边大半个晚上都在挨打的吉尕被人架住左右臂膀,昏昏沉沉地跪在一边看着人家往里填土,完了以后还让她磕了几个头。吉尕想,或者这也能算是得着了入土为安吧。当时还有另外两个汉族奴隶女人也被拉扯到现场看完了全程,她们都是和吉尕一起住在工役营里干活的熟人,早半年前被送进营里的时候好像还说起过谁是谁的老婆,所以应该也是被雪戎从他们攻占了的哪一座小城里抓来的官员家眷。她们当然也跟吉尕一样都被剥光了衣裙,锁铐住手脚,每天晚上在营地里转来转去的陪人睡觉。等到了埋骨头的事情操办完毕,现场管事的雪戎军官告诉那两个女人说,她们被释放了,很快就会有人把她们领到安西的城墙边沿,让那上面放一个筐子下来把她们弄进城里去。

她们本来大概一直心惊胆战地等待着会有什么很可怕的事情发生,现在被这样的好运气砸在头上,一时几乎就要晕厥过去。她们进到了安西城里大概会有很多话要说,肯定也会提起雪戎的领主姑娘下令掩埋了善城起义领袖的遗骨的事。也就是说虽然进城送信的过程有些曲折,有些出乎意料,但是领主并没有因此违背他们的事先约定。目击者的证言也许有助于消除关于雪戎的错误印象,雪戎之主言出必行,根本不会像那个在城里胡说八道的女人编造的那样,一边谈判一边就已经盘算着要毁约了。

其实雪戎以后的确遵守承诺,一直等完了三天的通牒期限。在那三天里有人给吉尕涂敷了治伤的草药,也有人管她吃喝,那三天里没有一个兵来找她的麻

烦。也许他们真的打算等到那人出城来入伙的时候,是要把吉尕还回去的。反正不管真还是不真,这是一件吉尕根本就不会去想的事。吉尕想要的事情一件是寻死,一件是报仇,她根本不可能跟着那个男的,在杀了她爸爸的仇人军中快快活活的过下去,不用说还有被人一路杀将过来,一路砍掉了的男人头,女人头,那些又该怎么算法呢。其实她也不知道那人是不是真的打算投降,理性客观中立地推想一下,恐怕也不是一定没有可能性。所以一遇到机会她就要想法堵住那些可能性。如果只是别的人想,别的人逼他,那她这么一搅合就算帮他,如果是他自己想呢,她还是要搅合。打仗可能会死,也可能会是对家死,可是不打仗了对家一定不会死。她就是要让他把仗打下去,他要是死了就认天命,可他要是万一不死呢。对家就得死。他就能算是给她报了仇。她就是要人给她报仇。她本来就没再打算活着,可是她一直到死,也要留着这么一个有人报仇的盼头。

吉尕不知道自己算是幸运还是不幸。她以后一直活着见到了那人没有死。安西以后当然也没有投降。三天以后雪戎军队在安西城门对面,弩箭射不着可是眼睛能见着的地方搭了一个木头架子,把吉尕捆在上面割掉了她的舌头,这当然就是为了惩罚她无端编造了那些谎言。以后有人提起认识字的汉人不光能用嘴说事,还能用笔把事写出来,于是再有一个吩咐说,那就连手指头一起全都砍了。不过三天以后雪戎也没有攻城。又过了两天所发生的大逆转,却是有围城的部族自行拔营撤军,又和前去阻拦他们的别部军队打了起来,他们会盟推选出来的王也死在了混战之中。

雪戎从来不是一个容易驾驭的族群。长期征战的巨大压力在政治平衡被打破以后释放了出来,全面的进攻变成了大溃散,所有的家族各行其是,现在他们需要防范的对手似乎已经不再是汉人军队,而是自己族群中的所有其他人。另一个消息是原本坐山观虎的回鹘军队也已经决定要有所动作,据说回鹘的精锐骑兵正在朝向安西兼程前进。雪戎的青豹部落离开安西城下,他们在踏玉河沿与不同的敌人发生过几次或大或小的战斗,最终只有不到一半的部落成员跟随领主返回了南方高原,青豹部也损失了所有的工匠奴隶。因为管理这些奴隶的工役营行动速度缓慢,他们走散以后被遇到的其他雪戎部落收编进了自己的队伍。在西部,制革或者冶铁的技术能力本来就是重要的资源,并不缺少需求,吉尕和她的丈夫们将在新的主人伇使下继续他们炼铁奴隶的生活。吉尕在痛苦和煎熬中度过了那一段局势混乱的时间,但是她的遭受重创的身体最终还是逐渐地恢复了过来。当然她再也不能说话,也不能用手指握笔写字了。虽然他们上路的时候已经不再有牛车代步,吉尕的那两个更年轻的兄弟丈夫轮流地背负着她跋山涉水,在那种极端的境遇下一妻多夫的营生方式似乎表现出了一些可取的方面。吉尕是在半路上发现自己已经怀孕的,她以后在雪山环抱的游牧营地产下了一个女婴。

2

在连绵的雪山峰顶以下游牧的人们没有谁记得以往的哪一年中,曾经在那么早的时候就下起了封山的大雪。那年的秋天还没有过完,她所率领的青豹部族离开地势更高的夏季牧场,在前往预定越冬地的路上遭遇到了连续几天的风雪,积雪的山脊变成了他们的牛羊没有办法越过的障碍。

在部族临时安扎着营帐的整面山半坡上散布开星点的篝火,在篝火群落外边的地和天之间看不见群山。能够看见的只是仍然在纷扬飘飞的无穷无尽的雪。我们在人生的漫游中遭遇到问题的时候可以尝试杀死那些制造问题的人,但是我们不能杀死天和地。一个足够强大的敌人从来就不是一个如何抗争的问题,而是一个如何取悦的问题,如果上天看上去显出了愤怒的样子,祂似乎产生出了杀死我们的意愿,那么我们所能做的只能是尝试着杀死一些自己。杀到祂的愤怒消解为止。归根到底,天若有情,神既然已经在过去那么长久的时间中容忍了我们,也许祂还没有决定要完全地颠覆这场玩弄我们的游戏。

他们在开头的几天中杀死了一些部落中的奴隶女人当做祭献的礼物。按照传统她们是被脱光衣服以后捆在竖立的木柱下冻死的。他们也在那些柱子前边烤熟了一些献给天的羊。不过这些方法没有发生什么作用。雪戎部落都是由一些相对独立的家族联合组成,她所在的家族长期占据着部中的主导地位,但是近几年来部族之间的矛盾正在增加,有时还会发展到十分激烈的地步,实际上已经有一些决定要独立行动的家庭支系陆续地离开了部落。雪戎的部落集群开始趋向瓦解的根本原因在于他们丧失了踏玉河流域的畜牧资源,他们不能在群山中养活更多的人口。在她的青豹部落中一直有人主张返回到安西平原上去,虽然那意味着接受汉人政权的统治,向汉人缴纳高昂的牛马税赋,但是如果所谓的自由就是在高原上徘徊着面对没有尽头的饥饿和寒冷,还有为了抢夺一切生存必须品而随时发生的血腥战斗,人们在决心把自己变成一个自由的死人的时候,他们的勇气值得怀疑。青豹部落直到现在仍然坚持着据守高原的生活方式,但是对于任何族群,每当他们的生存前景遭遇重大危机的时候,现任领袖的权威就会受到质疑和挑战。在青豹部落遭遇大雪围困后的第四天,部中有家族提出他们愿意献出最好看的年轻女人,用以祷祝上天以求风雪平息。

他们将要奉献的实际上是家族中的司祭女人,她平常所负担的责任就是供奉鬼神为家族祈福避祸。女奴和羊没有能够产生效力的现实,似乎提示了交易的对方希望索取到的价格更高。雪戎的男人是守卫和征服的战士,他们的生命总是被投入在可以杀死更多邻居和陌生人的地方,而雪戎的女人是沟通神鬼的路径,她们的生命价值在天地中通用,可以用来向天命开价,购买到原谅、宽待和善意的应许。部族中聚集起来的人们在那天早上注视着自愿献身的女人从营地出发,女人在前往祭天地点的时候除去了全身的衣饰,她在漫卷的风雪中赤身赤足地行走的样子使人们觉得女人的身体的确是一件高价的礼物,她们在人群和人群,或者天地和人群之间经常被用作交易的货币肯定不是没有道理的事。

献出女人的家族按照传统提出了交换条件。如果在女人被献祭之后的第二天可以见到太阳,只要大雪停止,天空中露出了一道可以被看见的蓝天,他们的家族就应该得到领导青豹部落的权力。实际上自愿牺牲的女人已经指定了她的妹妹接替自己的司祭责任,如果她的牺牲使天命逆转,青豹部落就要迎来一个新的女领主了。当然这就是一次针对原有权力结构发起的挑战,这个挑战得到了各个家族的支持。因为现任领导者带领部落遭到了这样一种可能全体覆没的危机局面,她是否还能得到天神的护佑也就成为了问题,人们期待着经过实践检验找到新的能够沟通天地的人。

被献给天的女人都会接受到非常痛苦的死。很明显,把自己安静地挂到家里的房梁上并不能让问题得到解决,我们必须找到住有官家的大房子门口去把鼓敲得很响才能让人知道我们遭遇了不幸,如果拥有足够的勇气,把一瓢油浇在自己头上点起火来可能还会更加有效。青豹部落已经在沿着山坡向上,尽可能地接近他们试图要翻越的山脊地方确定了祭天的位置,他们也在那里竖起了象征着连接天地的木雕立柱。用作牺牲的女人将被捆绑在那根柱子上度过整个白天,因为女人在那一整天中都是全身赤裸的,为了避免她在忍受到足够的痛苦以前就被冻死,献祭的过程中在她的身前和身后都点有篝火。她可以在那里一直等到午夜,并且期盼着事情能够朝向自己想要的方面转变。但是如果那种转变一直没有发生,她的族人会在午夜的时候设法将她杀死。

部族中的人群大多都没有离开宿营地,他们在许多帐篷的门口眺望朝向着高远的山脊陡峭地延升而上的漫漫风雪路途。风雪中的山岭迷茫缥缈,坡壁隐现不定,他们并不能看清楚那条道路远处的桩柱和人影,他们只是可以看到在远方的高地上一直燃烧的篝火,它们在入夜以后显得更加地明亮夺目了。后来有一团人体形状的火焰从篝火之间的黑暗中升腾了起来。

营地中的人群沉默地注视着那个燃烧的身体在黑暗的高处旋转并且颠扑跃动,她现在所处的位置已经不在祭柱底下,而是被凌空地悬挂到了接近柱子顶端的地方,她的肢体应该也不是被捆缚在一起了,实际上它们正在虚空中混乱地扭绞和挥舞。她的身体两侧还有另外两幅形状更加舒展,更轻薄一些的帷幔样子的事物也在扑闪着挥舞,那使女人很像是一只从火中挣扎着拍打羽翼起飞的鸟。在午夜最终杀死献祭女人的方法是沿着她的脊椎骨头割开裂口,将那上面覆盖着的皮肤和背部肌肉朝向两侧剥离翻卷开去。她的族人会将浸泡过牛羊油脂的柴草通过背部暴露出来的肋骨缝隙中填塞进她的肚子,那些和她的内脏拥堵在一起的油和草被点着以后将会燃烧很长一段时间。女人以后是被铁钩穿绕过体内的腰椎,牵拉到接近祭柱顶端的位置上去的,她的整面燃烧的赤背反弓向上,烟火轻扬,但是她的头脸和手脚凌乱垂坠,那也使她没有很快地被燃烧自己而蒸腾出的烟雾所窒息。飘摇在她体侧的皮肉幅面扑闪如同翅膀。被献祭给天神的女人通常都会像在山火中被点着了羽毛的飞鸟一样,带着火焰在空中盘旋挣扎着度过她的最后那些时间。

火焰渐渐地熄灭以后就只剩下了黑暗的天空,还有天空中继续无穷无尽地飘落下来的雪。她和营地里沉默的人群在黑暗中继续等待了一阵。那天晚上雪没有停。雪在第二天的确变得稀疏和零星了,但是没有人见到过哪怕一丝缝隙的蓝天。司祭的女人们担负着连接天地,祝告鬼神的责任,她们对于天气是有经验也有判断的,那个女人肯定知道在这样的季节里持续多天的大雪很少见到,总会在三到四天中停止。她知道那个女人把自己当做了一个赌注,不过既然是赌就没有一定的赢。这一个回合的结果是那个女人和她的家族没有赢。几乎就像是一种神祇们蓄意地要表现出的嘲讽态度,在女人死后的第三天凌晨天空出现了晶莹的星星。从那个早晨以后的很多天里他们一直都能够看到澄澈碧蓝的天空。

碧蓝的天空底下是群山之上覆盖着的深广的冰雪。他们的畜群不能够穿越那样厚的冰雪,实际上部落中的牛和羊正在因为寒冷和饥饿大量地死去。他们试着清除积雪,超越过祭祀地点朝向山脊攀登了一段路程。大家都知道他们几乎不可能在牲畜死光之前到达越冬地了,他们只是要在最终的结局到来之前,把应该要做的事情继续做下去而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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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神的下一次愤怒完全摧毁了他们的最后努力。从山岭高处发起的雪崩横扫了他们行进的队列,冰雪的滚滚洪流裹挟着部落中剩余人口的大半和牲畜一起冲下山谷,更多后续崩塌的积雪堆成了高耸的冰雪峭壁。那天她因为家族畜群中有母羊产崽的事留在营地里,正好能够躲过了这场灾难。但是对于所有能够活了下来的人,他们仍然生存的现实本身就是一场灾难。在重重冰雪的围困中他们的死和青豹部落的终结只是一个时间问题。现在只有奇迹才能够拯救他们了。

她在下一天的早晨出发祭献自己去祈望所有可能的奇迹。无论她是不是自愿地这样做,绝望的所有人都会要求将事情这样地做下去。所有的政治领袖在他的王朝崩溃的时候都会被祭献,无论因果的逻辑如何存在,失败永远是原罪,一直以来追随你的人民,士兵和贵族官僚们,他们需要的是交配和繁殖的机会,更多的牛和羊,更多颐指气使,纵横捭阖的权力游戏。他们不会想要一个即便是光荣的,悲壮的死。他们一直以来选择容忍和服从不是因为你是一个好人,而是因为你是一个有利可图的人。当然在面临着旧日的好世界完全崩溃的时候,他们也需要找到一个自己之外的人选用以承担所有被推卸的责任。

她在那时能够与要她去死的族人们达成的最好条件,只是接替她的部落领袖仍然由她的家族成员担任。不过依照当时的局面看这样的权力已经毫无意义。她在那根木柱底下等待着太阳在晴空中走完预定路程的时候回想了一些过去经历的片段。片段是随意的,破碎和零星的,她只是觉得赤裸的胸脯和肩背都很冷,在雪地上寂静燃烧着的火焰并不能使一个完全赤裸的身体得到足够的温暖,实际上她踩踏在雪上的赤脚没有多久就失掉了知觉。她后来意识到正在自己眼前出现的事情有些可能并不是记忆。她想她可能已经有些神智恍惚了。

她看到过一些夜空和星星。她没有穿着衣裙这一点是真的,但是她在手脚和脖颈上都戴有锁链并不是当时的现实。她看到了一些朦胧的和间断的,在河中趟水还有挨打的事。她有一个很强烈的意识,她那时候置身的地方是在踏玉河边的原野上,她觉得她在那个地方继续活了下去,并没有很快地死。因为近期以来许多人都在谈论他们本来应该在更早些时候选择进入安西平原接受汉人统治,所以这些梦境一样的映像也许是她在精神非常疲倦以后产生的幻觉。她的确询问了自己,如果事先知道整个部族最终都将陷入绝境,他们是否会选择另外一种方式存活下去。

回答应该是会。几乎一定是会。于是下一个问题变成了关于她自己的个人问题。如果可以选择,她是愿意死,还是愿意接受一种像安西寻常可以见到的采玉奴隶那样继续下去的生活。采玉女人们的生活情形在那时已经是大家都知道的,实际上除了关于自由和奴役,尊严和屈辱之外,那样的生活应该还蕴含有一些其它的意义,她在想象这个问题的时候感受到了在意识之外的女性身体的含混反应。也许还是死吧。她想。

但是接下去的死会是一个在疼痛中挣扎很久的死。如果死总是像一场安静的睡眠一样覆盖我们就好了,但是它也可以不是。如果肩背上的皮肉会被分割撕裂,如果悠游的火焰会在那个深及腹腔的伤口里延烧后半个夜晚的话,我们愿意付出什么样的代价阻止那个时辰继续迫近?

如果那是一次为了族群的献身。也许她会接受。每一个为了生存返回安西草原的族群的牛羊和篷帐后面都遮蔽有他们曾经奉献出的女人们遭受奴役的影子。如果她长期以来的判断和决定最终造成了族群的灾难,如果她在所有人的支持,信任和拥戴之中得到了许多的权力,荣耀和现实利益以后,最终需要使用自己挽救她的人民,无论是按照尊从天理、赓续地气,还是按照秉持人性的角度,她的答案似乎只能是唯一的。实际上一个更加隐藏而且阴暗的心理依据在于,如果我们因为一种胆怯的个人理由做出了令人羞愧的决定,我们总是可以为它披上大义的装饰哄骗我们自己。如果一个女人在过分疼痛的死亡和前去接受异族的奴役之间选择了后者,她同时拯救了族群的事实可以使她更像一个传奇。

她想她的确针对自已的那个问题给出了确定的答案。雪面上的寒风依然刺骨,她想她可能已经等到了接近半夜的时候,因为现在整个黑暗的晴空中有许多蜂拥的星星了。她听到有谁在什么地方又问了一次。她说是的,她会接受。而后就是下一次雪崩开始酝酿的摧折和分裂的声音。她清醒了过来,看到脚下很远的地方,在很多星星的光芒能够微微反照的山坡尽头正在升腾起来宽广的冰雪迷雾。

他们以后在巅峰侧边朝向山脚延伸而去的巨大斜坡上看到了暴露出来的岩石和土。许多天中一直堆积在那里的冰雪因为过分的负重,在那天午夜以前破碎而后溃散,一直向下冲进了大山深处的花川谷底。他们一直在努力地尝试着翻越山岭进入高原,而现在他们得到了一条通向安西平地的宽广的道路。青豹族群残余的部众和牲畜在那年秋天通过花川溪的隘口进入了踏玉河沿。她自己提出了她会是一个被交给花川堡垒的奴隶人选,虽然很多人反对,但是她一直坚持。她所招引出来的大鬼已经表现出了非常明确的意愿,以及非常强大的力量,她只能遵循祂所指引的方向。

即使那是一个全然不同的方向。

3

每个月份到了十五的这一天里,月亮总是在太阳落下去的同一个时候升起来的。满月刚升起来的样子其实就已经很大很圆了,只是在晴朗傍晚的闪烁天光中不太招人在意。从一开始就在意看着东边的女人,一直等到满天上红红火火的晚云全都收成了昏沉的暮色,这才平平淡淡的说了一声:月亮真圆啊。

她说,杀我的时候就该到了吧。

也许她只是在心里那么的想了,其实并没有真正说出声来。每月到了要祭玉的这天大家都会有些放不下心情的惴惴感,她要是想起来在心里叨咕一些平白的念头,就好像是要给那些正在滑掠过她的眼睛和睫毛跟前,柔绕在手指和脚趾头的缝隙中间,怂恿着奶房还有腰身,正在从苍天底下河水浪涛上默然流走的时间表面打出一个印记,她离开被人钉穿在台板上的门框中间,一刀一刀慢慢割开的那件要人命的事,就是这样一个念头又一个念头的,越来越挨得近了。一个大好地活着的女人再是怎么样的心如止水,吐气如兰,她想到自己那个时候的那种样子也要有些意乱情迷的感觉。要是这样断续地跟自己说着点话,就好像能把越是思忖越是害怕的涌动心情,给打断转折个一下两下。

等到了距离仪典启动还剩大概一个时辰,各个方面的准备事务就要开始着手安排。女人回想起来这一天中的时间过得不算太慢,不过也不是转一转眼睛就到了天黑那种样子。当时点算一个月的采捡数字确定了她就是当晚要被祭掉的女人,她就被人领到河边的木台底下,把她特别紧密细致地拴锁在了支撑台板的一根桩柱前边。除了平常的那些手脚镣链以外再加背铐,再系腰环,两只手反背在身后又和腰环铰连在了一起,她的上半个身体差不多就被收束成了像身后倚靠的那支木头柱子的模样,再也不用多生出一点移形换位或者抓耳挠腮的念想。那时候背靠着柱脚落地倚坐的女人往前直挺出去的一对脚踝上面,也跟她的手腕一样另外再加了短铐,把她那两只脚的活动范围从原有脚镣两尺多长的宽幅,限定到了三寸的距离以内。要是碰上非得站起来多走几步,她就得在那个小圆圈套里边紧赶慢赶,忙乱跌冲着安排自己的两只光脚片子。她每一次提出来要解手的时候,都得由两个看守的男人从两边架住她的臂膀,半扶半拖着把她运送到需要多走出几步的僻静河边去,再把她给运送回来。

到了最后还要把一个手无寸铁的女人捆扎成一个柴火堆垛,其实是因为人到了必死的时候,她们的想法可能就跟常人大不一样了。啼哭叫骂,或者嘀嘀咕咕的自言自语这些都还算了,一个没管住就可能用脑袋去撞柱子。更加麻烦的是她可能随便搂抱住一个什么人下嘴死咬,她那时候可能就是想把人惹火了一刀杀了她就算。她知道自己准定就会遭遇到的死是天底下最疼的活剐,她已经什么都不会在乎。最早的几年里场中的管事被人硬是咬掉了耳朵的事是真的发生过的,从那以后事情就变成了现在这种样子。其实除了这些特别严正的锁铐方法,玉场对于她们这些还剩下最后一天活命的女人并不算是苛刻。场里会派出两个管事一直守在她的身边,地下搁一大块烤香的上好羊肉,她什么时候说一声想吃,麻利地动手切一小条填进她的嘴里。再备一大碗小米熬粥防她噎着。女人一天的吃喝都是人一口一口喂进去的,其他时候大家也都规规矩矩,没人特别想去找她的麻烦。到了这时大家想一想过了今晚的门槛人家就要上天去当小仙女了,上天以后的那种事凡人就不太能够思捋得清楚。所以早几年里有过什么是非反正都算已经过去,最好不要再提,大家都不容易,总之现下妹子想吃什么,招呼一声就是。当然了,其实真到了这一天他们的妹子多半是吃不下什么东西。反正不管那些光阴,时辰,少倾,转瞬,各自流走得是紧是慢,不管她觉着自已的肚子是饥是饱,最后的这一天总是要等完的,那些延宕的焦灼,迫近的不舍,谁真的等完了一遍谁自己知道。一般的情形等到了初升的月亮略为地高过一点远处的树梢,那时候更多朝向她所待着的木台这边走过来的人,就是要来安排她动身前往下边一站的路程了。

后来围聚到了她身边的那些人除了带着绳索,铁锤和钉子,也会给她带来一副银箔做成的假面。按照她所服役的这个官办玉场的传统,献祭出去的女人在她走完最后那一段路程的时候,都会被要求一直戴上白银镂刻出的假面。关于这种比较别致的设计安排,最常见的解释就是可以让神相信,祂所得到的女人真的就是一个好看的女人。可以想像银器表面经由能工巧匠刻划出来的女人五官眉目,看上去的确秀丽端庄,总是显出安闲恬静,荣辱不惊的样子,肯定不是一副历经过多年风霜的寻常奴隶脸面能够相比。实际上因为几座规模比较大的官方工场已经逐渐地把祭玉典礼操办成了一项兼具游览性质的公众活动,大家总是存有要让这事增加观赏性的期望。所以与其说是为了让神相信祂得到了一个美女,不如说是为了让观众相信他们亲眼见着被活生生地切成了碎片的裸体女人是一个美女。另有一些猜测性的说法认为,采玉工场并不想让公众能够辨认那些被献女人的身份。场方的确希望会有更多的客人前来观礼或者就是娱乐,实际上他们一直在安西城里标价出卖参加祭玉典礼的邀请帖子,他们肯定不希望哪个有钱的部落头领到了最后发现被捆在方木台子上的姑

娘是他们家的远房外甥女。安西妇女奴隶的来源复杂多样,真碰上这种事的机会恐怕也不是绝无仅有。甚至还有传说提到安西官府有时候会给场里秘密地送来指定要在活祭中使用的女人,那些女人可能在进场以前就被戴上了面罩,她们究竟是些谁就更没有外人能够知道了。

等到了那面银子打造的器物握持在几个健壮男人的手中,处心积虑地往她的门面上铺盖过来的时候,她大概多少还有一点时间能够把那东西再多看过几眼。她所能看到的银脸上的眼睛,是按照柳叶形状刻划出的开口,戴上它的人能够一直看到外边的世界,它的鼻梁形状挺直高耸,在它下半部分对应人嘴的地方凸印出了好看的唇形,唇间也留有窄缝。她以前见到过他们使用这个地方给人喂进一点盐水和米汤的样子。女人现在看到银脸的两侧各自往后周转过来的弧弯,她需要戴上的这张银脸是一个足够包容的半圆,可以一直覆盖到人的头面两侧,挨近到耳朵轮廓的地方,当然她也就看到了银罩子里边对准她的两边脸颊安插着的两支带有倒钩的尖刺。有人拍了拍她的脸颊,说,忍着点吧妹子,扎进去以后就好了。

怎么可能会好。从这时候开始往下一直到半夜,她都再也没法得到哪怕一星半点的好。其实那也是她这一辈子里边最后一回被一个男人摸在她的肉脸蛋上,或者是,从那以后她就再也不会有肉做的脸了。每回要给女人的脸上安装银子面罩的时候,都是侧着先装一边,按紧按到里边的钩子捅挂结实了以后,搬弄着那个东西转向另外一边,就像是关锁上门户一样,把她的口鼻眉眼全都关锁进去。当然那个时候要有特别多的男人一齐帮手,有的使用胳膊肘弯夹住她的脖子,有的死拽她的头发,她被憋闷在里边半点也不能动弹,光是活生生地感受着有一支尖刺扎穿脸颊,突然从嘴巴里边滋生出来的咸的热的味道。她都能用舌头舔出它的火辣辣的倒钩。整一张银子的脸面旋转过来,贴紧了她的口鼻眉眼,另外一支钩刺挂住了她的另外一侧的巴掌肉。需要借用来支承住上半副银脸的着力地方是在女人两边的耳朵软骨上,先用小刀捅开一个洞眼,再把银脸壳上半的边沿一带装有的系链小钩挂进那个洞眼。挂完以后念一句阿弥陀佛。妹子不要怪罪,这些苦孽都是依照天意该要我们造的。

背倚着船首西行航向的王子看到了他的河湾的逆反的远方。微红的满月已经少略地高过了远方丛林的迷茫轮廓。月轮前有时滑行过三五小群的鸥鸟和白鹤的影子。他一开始并没有注意到安静地跪坐在船尾的赤身的少女已经将陶土的埙器捧持在了自己的胸前。她的视线跟随着手中陶埙的抬升,扫掠过了她身前存在的所有人形和事件,他不知道她注意的会是些什么,但是他想,她应该并没有将注意给予他们,因为她正在吹出的声音逾越了他们。埙的声音是一种留意到了所有进近的悲苦,但是不会为他们停留的远事。所有的乐声都是不会停留的远事。悲苦的人们在谛听的时候想到啜泣,在乐声停止的时候继续生活了下去。跪坐在河流中飘摇着的船尾上,赤露着胸乳和腰的少女吹出的埙声有时蜿蜒,有时候屏息停止。她令我们的啜泣和人生时断时续。

王子后来注意到水面以下有些事物正在追随他们的船。它们的动作在水面上激起了一些延伸向前的箭头形状的波浪。不过更加清楚明确的事件是飞鸟正在聚集起来。他过去很少见到体型更大的总是涉水的鹤飞行在那样高远的地方,而且追随着人行的方向,王子以后知道,它们是在追随着埙声发起的方向。他也注意到了正在从船舷侧边滑掠过去的,在水面以下微微地闪烁着的荧光。他们继续划过了更多那样的淡银色的光晕。

在监祭的武官,岫儿和女奴姑娘们,还有王子所乘坐的白羊皮船抵达玉场河滩的时候,河滩上已经显现出了十分欢乐的盛典景象。为了接待前来观礼的客人,河边的铺沙地坪上摆放了很多靠椅,燃点有可以烧烤肉类的篝火,还有很多肉类和酒坛。在这些设置和吃食中间有很多服饰讲究,看上去比较富足有闲的男人,还有很多没穿着衣服的年轻女人。毕竟踩玉工场在裸女供应方面具有着显而易见的优势地位,只要对那些走河女人们许诺说凡是被一个男人睡过,就可以按照捡到一颗籽玉的成绩计账,姑娘们当然就会在河滩上转来转去,趋之若鹜地勾引男人了。场方为了安置这些勾引的结果,也在稍远的地方支起了一些临时帐篷。当然这一切都不会是免费的。场中也有另外一些赤身的女孩守在几张摆设开的摊位旁边,努力地向驻足观看的客人推销没有经过中间商转手,因而便宜到令人发指的原生籽玉。为了让玉石看上去显得润泽和光亮,在那些货摊上方竖立着又红又大的照明灯笼。王子从这些熙攘的人形和事件之中转移开他的注视,他在望向河面以后,需要等待一段时间才能适应那里的黑暗对比。他等到了一座木架平台的轮廓从黑暗中逐渐地浮现出来的样子。实际上那里一直都是有月光浅淡轻薄地渲染着的,他看到了在台面的两支木柱中间伸张开泛白的四条肢体和壁立的躯干,寂静地在月亮底下展览着自己赤身和银面的祭用女人。

还在客人和他们的白船陆续地到达河滩以前,祭玉的女人就已经在很多别人的扶持和操作底下安置好了自己被展览的样子。他们在那里使用一些特别的工具和方法,清洗了深入女人身体的内部脏器,拆解掉需要拆解的锁具,并且钉穿了需要钉穿的地方。女人的手腕和脚

踝都是被使用铁钉贯穿过骨头的缝隙,安置到了两支立柱上下的合适地方。她可以凭借着坚强的骨头和铁维持在那个形状上度过很多时辰。但是她的心脏肯定没有那么坚强。玉场通常都会选择在稍早一些的时候,在她们的心脏趋向衰竭以前开始进入祭玉活动的中心环节。来客们在那时大致已经喝过了第一二巡的酒,他们正在变得情绪兴奋起来。

王子在以后继续进展下去的时间里看到了女孩们逐渐地割裂被祭女人的完整过程。当然他已经猜到了,实际动手运作的会是岫儿和她的奴隶女孩同伴。安西管理机构的官员们早已没有兴趣亲自参与这些又脏又累的体力活计了。或者换一个角度考虑,一个赤裸的女人被另一些赤裸的女人使用利器割裂和杀死才是付费的客人们更愿意看到的事。虽然在前边几天里岫儿一直没有告诉过他,女孩自己就是那个将在祭玉典礼上使用利器的赤裸女人,但是在他们逛完了一天的大街,女孩跪在男人的脚底下为他捶打按捏腿脚关节的时候,或者是女孩为他侍浴擦身,她在他身后搓揉着他的肩膀和背脊的时候,伴随着那些在她的手脚之间轻微碰撞着的铜链声音,岫儿是跟他絮叨着描述过祭玉典礼的既定方法和各种执行细节的。他现在见到的实际进程和岫儿所说大致也没有什么不一样的地方。他已经知道杀死被祭女人的方法是从她们的全身各处割下肉块,为了尽可能地延长杀死女人的时间,每一次切除的部分应该足够量地少,刀尖也不能穿刺到更深。所以岫儿在安西城外登船的时候往自已的乳头底下悬挂的出祭铜牌,实际上就是一件规范用刀面积和深浅的量尺。如果是定睛去看,牌面上铸印的祭字中间还开有一个铜钱大小的圆孔,具体使用的时候便是拿那一副牌面压覆在女人的肌肤之上,再用刀尖插入孔中旋过一个圆圈,自然就会有一小卷软肉扑簌簌地滚落了下来。按照这样循序渐进下去,基本就消除了因为人力人心的参差不一造成的犯错机会。王子只是没有想到他的俏丽恭顺的岫儿,使用起刀具来这么样的利落爽快。女孩一手扶规,一手斡旋,刀起肉落,就好像是开着猪肉铺子的生鲜西施一般。从一侧乳房的上缘起手开始,依次地绽放了出来的新鲜血口排布过赤胸,盘绕去裸背,又重新地回转到了女人另外一侧的乳房下底。刀锋在切割的时候是快捷的,锐利的,不过它也会经常地有意留出收束和停顿的观看时间。用刀的女孩会把她手中拿捏住的一小团棕色的瘤肉高举起来展示给全场。她在切下她的另一个乳头的时候又把手举高了一次。实际上她在顺序地切割到了女人的下半部分身体的时候,同样简洁明快地旋下了女人的阴蒂。也许她只是在割裂那个女人的大小阴唇的时候没有使用铜制规矩,女孩凭借着赤手的试探,摸索,捕捉和剥离,最终把那些花玉一样的细软瓣朵足够完满地摘取到了自己的手里。

王子已经知道在用刀的女孩之外会有另一个捧托着一具陶制钵盂的女孩。她平静周到地使用容器收纳了那些滚落的卷肉。她们在将那个女人的肌体完整细密,但是足够浅薄地剜旋过一遍,使她变成了一摊红白狼藉的肉铺以后停止了下来。带埙的第三个女孩走上前去给女人喂了水。直到那时王子的军官朋友才第一次出面履行他的监祭责任,他本来一直显得有些无所事事的样子,坐在木台下边的一张椅子上,他现在提着一盏灯笼登上台面,试探了祭用女人的脉搏,并且沉着地宣布她还活着。实际上从那个女人一开始的厉声哀号,以及后来渐渐地转变成的柔婉呻吟和深长的喘息之中,观礼的客人们确实知道她仍然活着。她在第一遍活剐完毕以后似乎还抽动了一到两次她的小腿,好像是在尝试着要把自己调整到一种也许不那么艰苦的状态。当然钉穿过她的赤足的钉子明显地足够牢固,她的努力没有什么效果。

除了盛肉的钵盂以外,司祭的奴隶女孩们在祭用女人分张的腿脚旁边摆开了更多的礼神用器。她们有一个更大的瓦瓮,有贮存西海之盐的银罐。根据岫儿先前的讲述,产出在西海的砂盐是祭玉典礼中非常重要的事物,需要安西官府派员专程前往踏玉河尽头的浩瀚西海寻访收取。这种特质的海盐平常需要妥善地保管和滋养,并且在祭日时候向前来领取的所有采玉工场发放。被中原的大周称作西海的咸水大湖实际上是在安西往东,踏玉河水流淌过一千里路途最终汇入的终结地方。现在司祭女孩们所要执行的下一项工作,便是使用赤手捧出晶莹的砂盐颗粒,逐渐地涂抹到那个女人全身烂漫地绽放了开来的赤肉中去,女孩们的节奏郑重缓慢,她们每一次都使尖锐的晶粒充分地研磨了她的暴露的鲜活血肉和生筋,从而将她浸没在强烈的刺激中腌渍了她。那些鲜肉表面惨烈地奔涌起来的扭曲和崩溃感,如同沸水撒泼下的虫蚁群落。

王子现在和所有在场观礼的宾客一起,观看到了在被腌渍的锥心刺骨中逐渐地生长出了晦暗莹光的女人。他们其中的有些人也许还听到了天空中逐渐变得繁密起来,巡回而不肯离散的鹤鸟的鸣叫。西海之盐是能够蛰伏并且能够滋生和蝶变的盐。它在潜入生灵的血肉营养之后,便会足够迅速地繁衍表达出自己,并且在那时散发出淡漠寂静的光辉。有些说法认为那是咸水滩涂中的砂和盐中存续有能够发光的细微生命。当然它更可能只是天地的意志无凭无由,任性地要赋予安西的独特福祉。现在台上只有带埙的女孩是背对着祭玉之门的,她独自跪坐在那个正在逐渐地隐现出寂静光辉的破碎的女

人躯体往前的台板上,她点染着西海之盐供养了承肉的钵盂。后来她视线下的钵口飘摇着弥漫出了发光的雾气。女孩伸进赤手捧奉起来一些光和雾。

女孩在一个不疾不徐的柔韧体态中完成了从起身挺直到奋臂发力的挥洒过程。台前围聚的观看人众之上的夜空中突然绽放开了闪闪烁烁的烟和冷火。还有白鹤振奋着的密集的羽翼。盘旋的鹤群突然从高远的黑暗中飞掠下来,一瞬间低徊过了河滩,它们在重新向着漠漫的高处振翼登临上去的时候衔带着光。

在一些零星飘坠着的残余光雾之后,用刀的女孩尽可能轻捷地划开了受祭女人的小腹。岫儿以前告诉王子的时候说起,那些经受过特别指导和长久实践的人能够在她的腹腔深处摸索着确认连系她的宫和巢的血脉所在,她们会使用丝线捆扎住那些柔嫩的环节。在那样小心地做好以后,切割和分离她的器官并不会让她流出很多的血,她也就不会死了。岫儿说,那一个节骨眼就是最烦人的时候了,要是把人弄死大家可都要挨一顿揍。专门派来盯着我们的军官大叔隔三差五就要去搭她的脉搏呢。

王子注意到监祭的军官大叔在下一次登上木台的时候也带着一束燃烧的艾草,他在木柱前边逗留并且操弄了一阵,可能是在使用刺激性的烟雾熏呛女人,帮助她恢复清醒的神智。在那时全副完整的宫和巢,还有通连接续的隐道与门户,都已经从受祭女人的腹腔深处剖挖分解了出来,它们和更早些时候剜切取得的乳头唇片一起,收聚在撒过盐的瓦瓮以内。被认为是主要地凝聚有雌物阴气的部位还包括了她的两只乳房。司祭的女孩们在见到瓮底泛动起微光的时候,使用透光的桐油细布包覆住瓮口。她们转身从女人的小腹伤口里抽出了一些迂回地延展,而后盘绕了起来的肠管,她的肚肠事先经过灌洗,基本保持着干净,女孩们的手法也一如寻常地轻柔和缓,尽可能地减少了附带伤害。玉场事先就会为她们准备好合适的木段材料,女孩按照她们接受到的长期训练,使用延长而柔软的生人血肠尽快地捆扎好了适用的小木筏板。

没有置身在现场观察完毕一次祭玉典礼的客人可能不会想到,被献祭的女人并不是竖立而后分展在祭玉之门的中间经历到了她们的最终时刻。按照进程的设定,她们在被摘取掉子宫和卵巢以后,就会得到喂食羊奶和水的休息,而后场方会派出助祭的有力汉子把她从那两支木头柱子上开解出来。他们可能是用刀刃撬开了她腕子里的骨头,才能让钉头平整的铁帽褪出了那些贯穿的伤口。女人在那时候仍然是拖带着长链的脚镣的,男人们把她的手臂反拧在身后,让她下跪到平台的底板上,正眼面对着那一堆黏连杂乱的东西,还有从她自己身体的开户地方被拆卸了出来的两扇肉皮的门面,皮面上沾染着血迹和一些可能会令人羞惭的黑色的毛。直到那时女人所经历的全部,就是全身浅表的肌肤遭到了切割,全身被咸盐收煞,还有下体被割开了一道截止住流血的裂口。所以她在艾草燃烧出的烟气激励下,仍然可能会适时地清醒过来,在一个更近的距离上看到自己的肚肠扭转摇曳着抽离自己身体的景象。她也在银面的眼眶之后注视着自己已经被剜旋掉了许多肉块的乳房最终遭到了齐根的完整切除。她惊讶地注意到自己全身模糊的血肉上笼罩有幽蓝的光辉。

现在才可能是接近了最后时刻的开始。她被那些帮忙的男人们拉扯着臂膀,或者是头发,拖行过了大半张祭玉台面。她的破碎的身体也在那些翻滚和刮擦之间调转了方向。她后来像狗一样趴伏在铺台的厚木边沿,这里是背向着岸和沙的反面。她看到身体的侧边就是以往她们每一天在走河时候都要逐级地踏过的木头阶梯。阿弥陀佛。从今往后她再也不用走了,永远不用走了。有一个女孩站在阶梯底下靠近水面的地方。她放开了正在水面上漂浮着的束木扁筏。排筏上载有正在继续散发出荧光的瓦瓮。

她凝视着自己的女物在暗淡的光线中驶向有玉或者没有玉的河面远方。约束着载物筏具的带血的人肠在被游鱼和飞鸟侵袭分裂以后,木段离散,她的瓮会沉入河底,并且在暂时地阻挡住水流的油布底下继续地闪烁一些时间。后来鹤群降落了下来。

她可能在那之前听到了陶土和流水交相和鸣而生成的如同泣,如同诉的埙声。司祭的女孩和协力帮助她们的男人都已经离开了祭台。女孩们跪立在河边,带埙的女孩吹了埙。埙声除了代替我们形容我们自己贫瘠的心力不足够形容的泣诉之外,它标记了鸟,鸟在标记中翩跹地降落下来,祭台上的赤裸而且破碎的人形有一些蜷曲和抽动的尝试,很多白羽的鹤环绕并且争食了她,很多鹤从血泊中叼啄起来很多幽蓝的星星。河滩上的饮宴和交易重新开展,埙声持续。而鸟在我们的悲欢之外。玉的灵魂在我们之外。我们只是尝试了各种悲苦的努力希望它们能够回来。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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