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拂云轩,韩云溪既未曾去探望娘子,亦不曾去寻找师尊,而是直接回到了落霞阁。
他此刻翻腾的内心需要静养一下。
打坐调息两周天,韩云溪的心情逐渐平伏下来,却不由自主想起昨夜之事。
当时的处境凶险异常,那女子大概是因为后面有傅长老在追着,无意对他出手,但不过是回身随意一掌的掌风居然就把他给击伤了,事后得童长老以内功疗伤痊愈了。但此刻细细想来,以那女子轻功之高,那一掌若是飘至韩云溪身前印在他胸膛上,他的下场和那藏书阁的守门弟子差不多,哪怕他比那名弟子修为要高上许多,也会是心脉碎裂而亡的下场。
算上月头黑豹寨那次,这个月韩云溪已经两次有生命之危了,江湖之凶险,可见一斑。不由想起童长老曾对他说的一番话:“闯荡江湖,修为自然是越高越好,但有时候,好时运才能让人活下来。想当年老夫年轻时参加伐魔大战……”
时运?
韩云溪对此深以为然,但旋即又哑然失笑,却是那时运重要又如何?那时运无形无相,无色无无,捕不到,捉不住,在意也没用。
归根到底,还得是依仗修为。
却不见以二姐天纵之姿,如今也要借助那丹药外力,去争那堂考第一。自己也是兵行险着,如今也是踏在刀尖上行走,稍微不慎就是万劫不复。
韩云溪没有后悔,这样的赌注,多少人想入局亦无门路,赌一下,他尚且有出头之日,若不赌,在这样的形势下他根本看不到任何希望。
这般想着,一口闷气堵在胸前,韩云溪还决定去露台吹吹山风清醒一下。当初挑选落霞轩作为自己的住所,恰恰是喜欢它建筑于那悬崖边上。他觉得,既然住在山上,就要高高在上,尚若在那总坛中间,举目四周都是那屋檐门楼,那和山下有何区别?
每当他心情郁结难以抒怀的时候,他就会在这露台上,远眺西边的山岭森林,还有被包裹在那绿色里的伤疤一般的盘州城。那种一览众山小的感觉,会让他觉得困扰他的事不过是渺小的,不足挂齿的,让他的心情舒展开来。
【敦兮其若朴,旷兮其若谷】纯朴得好像未经雕琢,旷达得好像高山空谷,前半句韩云溪自认做不到的,倒是那后半句,他觉得大丈夫当是如此,虚怀若谷,包容兼纳。
可没想到,他踏上阁楼拉开门走入露台后,没来得及仔细眺望那无边天地,左边眼角不经意瞥到的一抹“黑影”,让他的身躯一震,在脑子还没反应过来的情况下,身子已经下意识做出反应,整个人往后一个弹跳,直接回到阁楼内。
于此同时,他一身内力也开始调动起来,随时准备一掌击出去!
但等他摆好架势后,门外山风呼呼,他下意识认为的袭击却并没有出现。
深吸一口气,再退,过了一小会,他才压下惊骇,屏住呼吸,缓慢走回露台上。
露台上躺着一个人,浑身黑衣,那姿势却像是打坐的时候突然晕厥而倒下去的。
是那闯山女子!
韩云溪本能地想喊人,但脑子里念头跳转,却一瞬间又清醒过来,止住欲脱口而出的叫喊声。
瞧见那黑衣女子的确是一动不动,不像有诈,他想,以那女子武功之高,也无需用那等小人手段,这才放下心来,小心翼翼上前,然后闪电般地抓住女子的手腕,扣住那脉门。
嗯?
韩云溪立刻又觉得惊诧起来,却是握着那女子的手,触手冰凉,如一块坚冰一般,没有一丝温度,像是那女子吹了一夜山风,已然冻毙在这露台上。
但韩云溪却明显感觉到,虽然微弱,但女子被扣住的脉门依旧有脉搏,只是那跳动的频率异常缓慢轻微,那女子倒是还活着。
他又探出手指,去点女子的穴道,然而再次让他感到意外的是,自己的内力丝毫无阻地被送入女子体内穴道,不费吹灰之力就将那穴道封闭起来,没有受到一丝阻碍和反抗。
那女子昨夜展示出了的惊人修为,如今那一身内力却荡然无存,像是从未修炼过内力的普通人一般。
虽然感到疑惑,但对于韩云溪来说却是一件再好不过的事情了。
他不再多想,抱起女子下了楼,却是进入书房内,挪开存放杂物的箱子,启动机关,箱子下的那块地板滑开,露出一条狭窄的暗道来。
——
女子差不多在晌午时分才幽幽醒转过来。
“是你……”
被人用拇指粗的锁链锁着,但女子却表现得异乎地冷静,睁开眼后不但没有四处查看身处的环境,反而直勾勾地盯着坐在对面的韩云溪看着。
摘掉面巾后,瞧见女子那绝世容
貌,韩云溪本以为开口必然是夜莺一般又清又脆的声音,没想到女子声音却是十分独特的,略带沙哑,却轻柔含羞,如轻纱拂面一般,又因尾音带点糯音,却又让那轻纱拂面后又把人的脸轻轻蒙住才缓慢滑落。
“你认识我?”
“昨夜不是见过一面?”说的是昨夜那一掌。
“……”
“公子把贱妾藏起来了?”
贱妾?
韩云溪一愣,却见那女子说着,身子扭动起来,却是在舒展身子,可惜手脚都被镣铐约束着,活动有限,只能让身上的锁链哐当地响了起来。
女子才又笑了笑,继续说道:
“需要上锁链吗?贱妾如今一丝内力也无,不过是普通女子一个罢了。”
韩云溪笑了笑,不置可否。
江湖之大无奇不有,小心谨慎总是没错的。他锁住女子后,的确有探查过女子身体的情况。女子似乎身中剧毒。一般来说,修炼至内力外放之境,可以说是寻常毒药难侵,女子修为之高,却没能把毒性逼出体外,可见这毒并不寻常。只是让他感到奇怪的是,他人中毒是用内力死守丹田,只要丹田尚在,就有能力对抗毒性。可女子却是反行其道,似乎将所有毒性都逼到丹田去,然后牢牢锁在丹田内……
韩云溪没有回应这个问题,语气冰冷地问道:
“名字?”
“白莹月。公子是在审问贱妾吗?”
“你既然愿意回答,就权当我在审问吧。”
韩云溪挪开了目光,白莹月的相貌对他有种异乎寻常的吸引力,勾引着他的目光。那张脸,在女子昏迷的个把时辰里,他不知道多少次控制不住自己的眼珠子去看,用手去抚摸,此刻女子醒来,那本就如空谷幽兰般的面容却如同万物复苏,一切都舒展开来,摇曳着身姿,充满生气活力。
那是一种和嫂子皇紫宸那一身傲然贵气完全相反的气质,是那清水出芙蓉,又如空山洒灵雨,晴空挂月……
这引起了韩云溪的警惕。
他身边不缺乏绝色美女,其中母亲和二姐还是至亲,他对美女的容貌是有一定的抵抗力的。但母亲或嫂子那种美是让人无法直视的,这白莹月的美却引人驻足,让人流连忘返挪不开目光。
那白莹月哀叹一声,幽幽地说道:“贱妾如今是公子阶下之囚,无力反抗,公子对贱妾想做甚就作甚,哪还轮到贱妾愿意与否?”
那一声叹,却是哀怜无比。
“想必贱妾昏迷之际,公子已经将贱妾的身子瞧了个遍吧?”
韩云溪正待冷哼一声,继续进行审问,哪知道那女子如此一说,却让他语气一窒。
却是被言中了,他本就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如此绝色毫无抵抗地在前,他又怎么忍得住不动手脚。没有立刻把女子就地正法,也不过是生性谨慎罢了。
“你似乎搞不清楚自己的处境?你是什么人?”韩云溪不得不反问,转移掉话题。
“女人啊。”
不等韩云溪发作,那白莹月却是扯起嘴角无奈苦笑,说道:
“却不是贱妾戏耍公子。贱妾的来历,一来说了公子未必知晓,二来公子又未必肯信,这意义何在?可是为难贱妾了。”
“你说你的,我听我的。你是何派之人?”
“天仙门。”
白莹月这次答的一个干脆。
“天仙门?”
果然没听过,莫不是诓我?韩云溪略微沉吟,再问:“在何地?”
“贱妾在何地,天仙门就在何地。”
若是一般女子,此刻韩云溪已经上去先朝下阴踹一脚,再赏对方脸蛋奶子几耳光了,但那白莹月一副认真回答的模样却让人生不起气来,韩云溪只能“啧”一声后,冷声说道:
“果真如你所说,我既不知晓,亦无法相信。”
“天仙门历代只传一人,贱妾收徒之前,门主是贱妾,弟子也是贱妾,那可不是贱妾在哪天仙门就在哪了吗?”
“有一门之主把自己唤做贱妾的吗?”
白莹月睁大了眼睛,却又是另外一副惊心动魄的面容来,那慵懒的妩媚散去,憧憬的天真上来一般,笑着说道:
“贱妾就是啊,以前贱妾当奴儿的时候,喊习惯了,改不过来啦。”
韩云溪沉默下来了。
白莹月的表现让他感觉到不自在,因为那绝不是一个阶下囚该有的表现。
白莹月那异常水灵灵的,仿佛能倒映人心的眸子里,传达给韩云溪的却是,一切尽在她的掌握之中,这样反而显得韩云溪才是那被锁链拷起来的阶下之囚一般。
“公子没有问题了?那能让贱妾问几个问题吗?就几个。”
白莹月那语气倒是相识了许久的红颜知己的一句礼貌的请求。
韩云溪当然还有问题要问,而且有很多的问题,但这白莹月一问,他却又生不起拒绝的心,略微迟疑,还是点了点头。
“公子想要什么?”
“什么?”
白莹月却是盈盈一笑:“贱妾却是知道公子有许多疑问的,例如贱妾为何夜闯太初门。要是一般人问呐,贱妾必定会说为盗那绝学秘笈而来。但贱妾一见公子,便知公子是那
聪慧之人,不好欺骗,那贱妾也只能如实相告了。公子与其浪费时间问那些自己也不敢取信的问题,倒不如让贱妾与公子做一门交易,可好?”
“交易?”
一个阶下囚,居然要和他谈交易?
韩云溪忍不住要失声笑了出来,但他到底是有城府了,瞬间沉住气来。
“公子有何梦寐以求之事物,不妨与贱妾一说,看贱妾能否满足公子,以换取贱妾自由之身。”
“若我想长生不老呢?”
要说送一本上乘武学秘笈,韩云溪是信的,但这梦寐以求的事物,自然就如同梦一般不真实。
“公子休要打趣贱妾。”白莹月却反而埋怨了一句,然后罕见地低头忍不住笑出声来,再抬头之际,却一脸认真地看着韩云溪,说道:“贱妾倒是知道公子想要什么。”
“这倒有趣,那我想要什么?”
“一身……”
白莹月顿了顿,那软糯的声音才咬字清晰地缓慢说道:
“绝世修为。”
绝世修为。这倒是说到韩云溪的心坎里去了,他朝思暮想的可不就是有一身绝世修为吗?他心头一热,差点没脱口而出一声“正是!”,却是嘴张张时,心里一凛,瞳孔稍微一缩,那声音出口了却变成了:“何以见得?”
“无非是将心比心罢了。江湖中人,无论是想成就一番霸业,又或是贪恋美色,或荣华富贵,拥有绝世修为后,还愁得不到吗?”
“倒也是这个道理。”
韩云溪附和了一句,却又低声吃吃笑了起来:
“姐姐一身修为也算得上登峰造极了吧?如今还不是被人锁在此处,什么霸业什么富贵……”
白莹月被如此奚落,脸上笑容不改,倒是闭上了眼睛。韩云溪也终于可以肆无忌惮地再次打量对方了。
“我们还是聊点实在点东西吧。我说了,你说你的,我听我的。”
“为何要夜闯太初门?”
白莹月像是睡着了一般,身体一动不动的,也不吭声,就在韩云溪忍不住要再喝问一句时,才幽幽地说道:
“公子的话太伤贱妾的心了。哎……。贱妾要杀一个人,那个人就在你们太初门藏着。”
“什么人?”
“贱妾不知道。”这次白莹月却没再卖关子,继续说道:“那人有改形换貌之能,贱妾也不知道那人如今是什么模样,但是只要叫贱妾见着,贱妾就能知道是他。”
改形换貌?韩云溪大感稀奇。换貌却是不难,但凡行走江湖的,谁没有几种乔装打扮的本事,但改变体形却不是那么简单的事情。
“就是那人给你下的毒?”
“正是。”
“既然已经见着,为何尚且不知?”
“咯咯咯……”
白莹月笑出声来,她明明四肢都被锁住,但仍旧笑得花枝招展
“那人和贱妾一样,都是黑衣蒙面,贱妾又如何得知他的相貌。不瞒公子,非是贱妾戏耍公子,贱妾一心要那人性命,若是知晓,绝不会为他欺瞒公子?”
“嘿,你欲取对方性命,如今却落得如此下场,那人修为更在你之上吧。”
韩云溪忍不住打趣道。白莹月也没有羞恼之意,倒是睁开了眼睛,居然还是盈盈笑道:
“正如公子所说,贱妾空有一身修为,却还是不慎中了他的道儿。”
“为何你要杀他?”
“因为他活着,贱妾就要死,他死了,贱妾才能活,这样说公子理解了吗?”
白莹月双目终于散发着一股冰冷的寒气,杀意在她眸子内一闪而逝。
——
“那人对贱妾用了五衰散,以为贱妾必死无疑,所以他警惕心会大为削弱,这却是公子的好机会。贱妾保证,只要公子帮贱妾找到那人,只需一个月的时间,贱妾就能炼化此毒恢复功力,击杀那人。贱妾答应公子的报酬必然守诺奉上。公子也切勿害怕贱妾会报复公子,贱妾功力虽高,但不愿与整个太初门为敌。”
韩云溪不知道白莹月要杀谁,也不知道她这句话孰真孰假,本质上他对白莹月是半句话也信不得的:她醒来时,表现得除那一掌之外与韩云溪素未谋面,然而到了最后,她却准确无误地喊出韩云溪的名字,并且根本就知晓韩云溪的身份,却是已经不知道在太初门潜伏了多久了。
韩云溪并没有觉得意外,像白莹月这种情况,谎言是必不可少的自保之举。
这白莹月看上去圣女一般,浑身笼罩着一股圣洁淡雅的气息,然而韩云溪很清楚,对方的心机异常深沉。虽然说斗智,他自忖并不怯于他人,因为这是他除修为之外最为依仗的事物,既然修炼天赋不如哥哥姐姐,那么他就必须在其他方面有所补足,而脑子有时候比武艺更好使。但他也不敢因此托大,觉得自己就真的比别人聪明。
但有一件事韩云溪是可以确认的,那就是白莹月有利用价值。
而且甜头他已经拿到了:
白莹月在太初门控制了一名长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