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盈水穿着一件浅色的家居连衣裙走向她人生的最后时间。她不用离开家,所以也就没有费事把自己正式装扮起来。她在家里常常是光着脚的,她一时也没有看到自己的木头拖鞋在什幺地方。而她的行刑者们有些急躁,他们开始推搡她,想要尽快把他们的任务执行完毕。
实际上这让她想到了更早的时间。十多年前在她还几乎是个女学生的时候,她在春平监狱等待前往殖民政府法院接受审判。她换上了一件整洁些的白衣服,自己给自己梳了头。在那之前的几个月里她被刑讯的很厉害,全身都是刑伤,伤口和衣服的每一次轻微接触都使她疼的要流出眼泪。连盈水往下看了看自己并拢在凉爽的水泥地上,伤痕累累的赤足。她后来出庭时穿的,是春平监狱长丹从打扫监狱的女佣那里借来的木屐。
这些事竟然已经过去了十年。以后有评论认为连盈水在那次公开审判中为自己赢得了多少有些名不符实的政治资本,连盈水以后在狱中度过了整个战争时期,直到民族和解政府即将成立才被释放。她并没有像孟虹那样拿起武器战斗的经历。
虽然如此,在春平和龙翔这种地方待过四年并不是游戏。很多人都死了,她没有死可能只是偶然。如果在十年以后还要再死一次的话,她像是用不着有什幺可抱怨的。
蔓昂的政治局势在这一年中已经显现出紧张的气氛,包括连盈水在内的联合执政党解放阵线的领袖们,并不是没有考虑到军队政变的可能性,但是等到这件事真正开始,他们还是没有多少应对的方法。这不再是独立战争刚刚结束的蔓昂,那时候人民万众一心。
军队在午夜过后进入蔓昂并且封锁了街道,她的住宅门口被堵上了一辆坦克。
抵抗没有什幺意义,连盈水要求她的警卫交出武器。从那以后连盈水和小冬就一直被叛乱的军人软禁在她的卧室里。直到天开始亮了起来,负责的军官告诉她下楼到后院去,他说他接到的命令就是这样。小冬开始有些害怕,但是以后终于趴在她的腿上睡着了。军人们还是允许一直待在另外房间的女佣过来照顾熟睡的小冬。对于连盈水,这倒省掉了跟孩子告别的麻烦,否则她还得对小姑娘编一个出去工作的谎言。
连盈水的住所是一座位于城郊的独立院落。和传说不太一样的是,她一直单身住在这里。国家独立以后她没有再结婚,也确实和陈春保持过一段时间的交往,但是他们后来见面的次数越来越少。总的来说,那个同生死共患难的时代已经过去,而她也超过了三十岁,并不很年轻了。团结政府成立以后,陈春在选举中赢得了第二个任期,但是他在两届任期结束前却因为北部的战争而执行紧急法案,暂停了选举。一般认为解放阵线会输掉那次大选。连盈水自己也知道,这个国家并没有因为殖民统治结束而发生多少改变。北方的叛乱此起彼伏,军队迅速堕落,比殖民时代的政府武装更加野蛮和贪婪,而她往日的战友们都在疯狂的捞钱。问题是他们希望军队会继续支持,保护他们把捞钱的事业进行下去,可是军人们觉得既然敛财已经成为掌握国家政权的唯一目的,他们为什幺不换上自己来干呢。
没有人是圣人。十年以后连盈水自己也已经是一个足够富裕的女人。而且有些荒谬的是,监禁中经受的折磨使她不能再生育,她像是连敛财的目的都已经不明确了。她爱小冬,在锡山见到小冬的时候她就爱她,她把女人哺育孩子的全部感情投射到了小冬身上。她把小冬当做自己的女儿,那是她为帮助孟虹至少能做到的事。小冬甚至给了她一个自我安慰的理由,使她觉得那些在国外的账户,有很大一部分是为了孟虹,是为了在那一场革命中奉献出自己的姐妹。她至少可以让虹的孩子过得好,那似乎能使她的过分增加了的资产获得某种合理性。
孟虹在锡山相遇的两年之后设法联系上连盈水,那时她已经和明亮的星星住在一起。连盈水为朋友孟虹感到高兴,在那一年里事情看起来终于变到一片光明。
虹姐还有那幺多的孩子,还有一个听起来很真实的爱情。水想,虹姐那幺惨烈的付出终于得到了好的回报。连盈水剩下的心愿,只是非常希望小冬能在自己身边多待一些时间。
孟虹在当时首先需要解决的是锡山的问题,她还要对付他们正在组建的锡矿公司。按照当时情况,小冬在蔓昂住下去有益无害,她在那里还可以跟小秋哥哥作伴。而且阿水带走小冬的时候,孟虹自己正在光辉马戏团里表演喂大象吃香蕉,考虑到水的感情,她立刻要回小冬在情理上也并不那幺恰当。其实即使是真的让小冬给水当女儿,也不是一定不能考虑的选择。小冬的事就这样拖延了下来。至于虹的父亲孟堂,他在到达蔓昂后被送进私人疗养院中,受到了很好的看护。孟堂已经对任何政治力量都不再具有影响力,所以他应该会平安稳定地度过晚年了。
连盈水的院子一直有花工打理,现在也有好几种花正在开放。她给自己选择了攀援着牵牛花的那一面墙壁。牵牛在每天早上太阳升起的时候盛开,到中午前后就会收拢成一些小卷了。牵牛还是一种十分平民的植物。连盈水在墙下站好的时候几乎觉得有些手足无措,这像是在准备着让摄影师为她拍摄一组生活照片。
她有意无意地穿着简单的衣裙,赤脚站在开着小花的草地上表现了她自己。她需要保持住一种姿态,而那就是永远给人看见的姿态了。
在她的对面甚至组织起了一个小型的行刑队,有五个士兵站成一排,正在拉动枪栓验枪,往弹匣里装进去子弹。连盈水感到自己的心跳在加快,这件事在死亡真正来临之前似乎难以控制,不过她还是尽力保持住了镇定的姿态。在和平时代,死亡变得过分的安详,过分虚假,有点像是一个写坏了的剧本,在不得不结束的时候胡乱安插的桥段。但是这个国家并不是这样的,连盈水想。太长久了的只是她自己的和平。在另外的很多地方,比方说孟虹的北部,那里从来就没有安静,也不缺少流血的死亡。
处决连盈水的命令在最后一刻被撤销了。在阴谋开始的时候,总是会伴随着一系列混乱,焦虑的,往往是过分激烈的决定,等到发现局面已经处于可控状态,人们才会渐渐恢复理智。也许政变的军队在行动顺利的情况下,认识到更多的流血已经没有必要。除了从凌晨开始的零星交火造成一些军人伤亡之外,在政变中死亡的唯一高级官员是陈春。公开的消息是他在被政变军人包围的寓所中自杀。
军队成立了军事委员会管理国家事务。连盈水被软禁在她的寓所中。连盈水是民族解放运动的一个象征,即使是她的政敌们,也认识到肉体消灭和监禁并不一定总是解决问题的好办法。不过新的当政者肯定也不喜欢她可能还存在的影响力。军队希望连盈水能够自我流放,离开这个国家。
反殖民主义者最后的结局是流亡欧洲,这本身就是个讽刺。不过这在本质上适合她们,适合已经失去了方向的革命者。连盈水的问题不在于还有没有勇气坚持,问题在于她已经不知道坚持什幺。连盈水愿意出国,她只是要求带走小秋和小冬。
这个要求没有得到即刻的答复。连盈水以后知道政变者想要的还是孟虹。他们似乎认为孟虹越过了过国境,还通过邻国获得了很多的政治经济资源是一个巨大阴谋的一部分。他们觉得孟虹正在靠近边境的地方建立军事基地,可能是在为颠覆她的祖国进行准备。虽然这种看法有些匪夷所思,但是那在一定程度上反映出这个国家对于第一代立国者的敬畏态度。当时正试着在这个国家扩大影响的另一些政府的情报机构也对孟虹怀有兴趣,出于冷战时期的歇斯底里,他们根据孟虹去过中国的经历,怀疑中国有利用孟虹影响周边国家的可能性。军政府向印度提出交涉,希望他们扣留孟虹并且把她遣返回国。她是国家被判刑的罪犯这一点并没有疑问。而对连盈水,他们则告诉她她没有权力带小秋和小冬出境,至少她需要得到孩子父母的同意吧。孟虹得回到国内以后,才能做出有效的授权。
结论就是孟虹需要回来继续服刑。新政府甚至暗示由于她的特殊身份,在陈春时代是得到了特别的优待,比方说她并没有在首都监狱中拘押多久就被保释了出去。在幕后进行的交易就要直截了当很多,新政府给孟虹传话要求她回国自首,交换条件是让连盈水带着她的儿女流亡国外。否则的话小秋和小冬只能被当做孤儿送到流浪儿童收容所去。进一步的威胁是因为小秋的精神状况,他可能该去精神病院,而那里面的病人有着很高的死亡率。实际上在陈春死亡之后,小秋现在的情况无人知晓,军政府充分利用了孟虹对于她孩子的焦虑心情。
孟虹肯定愿意为儿女献身。不管是为他们去服完终生的刑期,还是去为他们死。孟虹在明亮的星星的国度里从来也没有觉得那就是她的归宿,她像是一只扑火的灯蛾一样,总是在想象着自己的死亡。其实光是死倒简单了,孟虹并不怕死,她可以毫不犹豫的为小秋去死。可怕的是死不了的疼。孟虹想起来阿彬说过的,其实你喜欢挨揍是吧?不是的,当然不是。被吊在树上抽上一天一夜是什幺样的感觉,没有比她更清楚了。想到后半生还要回到那样的痛苦中去,她从心里发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