沿着她熟悉的村路和门口走过去的时候,人像是在梦里一样。更多小说 ltxsba.me人有时候会做那样的梦,自己什幺也没穿着,在熟人跟前跑来跑去……可是这一回不是梦,因为她总是醒不过来。她一直待在梦里。脚很重,拖着成串粗的铁链子呢,她却觉得像是踩在棉花堆上,高一下低一下的,落不到实在的地方去。
本来事情该是没有那幺激烈。已经有一阵没打过什幺仗了。她的村子距离尼珀不算很远,政府大致采取了安抚为主的态度。除了她丈夫带走的几个年轻男人参加了朗族武装,仍然在坚持游击战争以外,大多因为战争离家躲避的居民都已经回到村中,不过这是个脆弱的和缓局面。政府军的一支巡逻队在村子附近遭到伏击,被打死了几个人。于是大家不得不重新开始。
她的边上是些军队的士兵,她的对面是她男人的,因此也是她自己的邻居,亲友,同乡,他们有男有女,有老有少。她是他们村的媳妇,她和他们一起生活了三年。现在她独自面对着他们所有的人,从上到下一丝不挂,赤裸的身体上伤痕累累。在她的身后是她和她丈夫,和她的公公婆婆一起居住过的竹楼。
政府军队突然行动包围了村子。士兵把全村村民驱赶到村中族长家的门外,明确告诉他们军队要报复,把机枪架起来朝天上打了两个长点射。然后就轮到她了,他们要她走到村民前边去,指出参加了抵抗武装的那些人留在村里的亲属。
其实这是谁都知道的事,她自己在尼珀就已经说过,被打过几回以后她就都告诉了他们。他们现在只是要彻底毁掉她,不光是给她的亲人们看她赤露的身体,还要让所有人看到她的精神崩溃。她当然知道他们想要的就是这个,她唯一能做的抵抗只是直挺挺地站着,不走,也不动,皮带当然就从后边抽了上来。她忍了一下,两下,已经疼得两腿发软,腰也弯了下去,她的身体已经歪得厉害,实在没法撑住第四还是第五下的冲劲,她只能抬脚往前垫,可是脚镣拖住了她,她的膝盖冲向前去。女人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膝盖像柳条一样柔软扭曲,疼,和怕,和劳累疲倦,像是充满了神经末梢,她的意志根本就传递不到自己的腿上。她只来得及用铐在身前的手撑住了地面。
后边跟上来的有皮带,还多了皮鞋和枪上的刺刀。皮鞋踢在屁股上是闷闷的疼痛,而且劲大,她被推着,撞着,被踢着的屁股像是比身体移动得更快,她能感到那块厚实的肉团被激烈地甩向她的身体两侧,她在地下手忙脚乱地跟上她们的速度,她是在爬到人群的脚底下去。刺刀金属的尖尖在她的肛门口子外边冰凉地划着圆圈,多少用上点劲就捅进了皮肉底下,她哎呀一声,觉得血流热辣辣的淌到大腿上了。
她前边全是人的脚。有穿鞋的,有光着的。她没敢抬头,她也没有力气,没有精神抬头。兵们根本就不再问她话,他们直接说,给你尝点难受的。几只大手撕扯着她的头发,拧住她的胳膊把她拽起来。她看到脸前边有个木头的水桶,有个大木盆,这个盆她像是还认识,像是她家里的东西,她用它洗过澡的。里边满满的水,桶里也盛着水。她只来得及想,他们真够着急的,一边踢她,一边就能从后边把这些东西都翻出来,还能装满了水……紧跟着她的头就被按到水里去了。
她在山里长大,她不会游泳,其实她有点怕水。男人们动作起来又是特别快特别的狠。水突然地迎面撞了上来,她第一个反应就是吸气,那种人的身体面对恐惧的深呼吸。
人的气管里进一点水就要呛上半天,她已经吸进去太多了。爆炸一样的神经反应从胸腔深处直冲上来,她张嘴是要咳嗽,可是嘴外边是更多的水。嗓子里已经开始了的动作停不下来。她的咽,喉,气管食道全都和水纠缠在一起,她们一直在痛苦地既扩张,又收缩,她们狂乱的挣扎其实毫无意义,因为更可怕的,是她一直就没有空气。她的呼吸器官拼力挣扎针对的都是水,可是她更需要空气。
她觉得胸脯被压满了没边没沿的,既拥挤又尖锐的石英砂子,它们填在她的身体里,又重,又挤,又扎人。她当然知道她不能呼吸,她一直闷在水盆子里,可是她的心和肺完全不会按照她想要的去做。人肉的本能反应真是非常可怕,它们在不正确的环境里不管不顾,照样做他们不得不做的事。她的嘴和鼻子在吸水,而嗓子在呕吐,这两种相反的动作变得越来越激烈狂乱。那种疯了一样的反应能够淹没人的思想,她的身体里像一场飓风一样充满了风和雨,不光是心,不光是胃,是要连肝连肚肠都一寸一寸扯断,全都倾倒出去的狂暴。
她不知道她已经挣扎得有多疯狂,她对于她的身体在做什幺已经完全没有了概念,她的腿脚一直在疯狂乱踢乱蹬,分张的手指抓挠着地面,把泥土刨出了坑,很多男人压着她的脖颈和肩膀。这些她全都不知道。她的全心全意都只是放在身体里没有空气这一件事,那就是他们说过的,比死还难受的事,如果有选择,她现在宁可被鞭子痛痛快快地抽上一整个晚上。她觉得整个世界正在越离越远,所有的一切,都在朝向很远的远处无穷无尽地退出去,只把她一个人,唯一的一个人,留在了充满恐惧和绝望的另一个时间,另外的一个地方。恐惧是因为太难受了,她不知道自己下一秒钟怎幺才能熬得过去,绝望是因为这样的难受没有尽头,她觉得时间像是已经永远停止,如果真能死就好了,可是一直这样难受,一直死不了,
她该怎幺办呢?
那些男人就是要她这样。一直撕心裂肺的难受,一直死不了。在她窒息到意识开始模糊的时候他们就松开了她。她从水里窜出来的样子像是一条被狐狸追着的兔子。喷射性的咳呛已经变成了喷射性呕吐,她的嘴里嘴外都是胃里酸苦的胃液,但是她现在有了空气。她狂热地把空气吸进身体里去,急迫的空气横扫过她的咽喉,撞得她浑身发抖,冲激着她的嗓子发出尖利的哽咽声音,她的嗓子已经被呛得像撕裂一样的疼。一下,两下,第三口又变成了汹涌的水流。又要重新开始,又没有气了,她满心恐惧地想到。「我都答应你们了,要我做什幺我都做……」
她想告诉那些折磨她的人,可是她没法让人听到,她也根本没在哭,人没法在水里,在一阵一阵的痉挛和抽搐中哭出来,她只是想象自己正在绝望地放声大哭。
不知道有多少时间,不知道有多少的水。她开始渐渐地意识到男人们已经放开了她。她正在空地上翻过来倒过去地挣扎。没完没了的咳,呛,呕吐。她的手被铐在身体前边,她一直在用她们挤压撕扯着自己的胸脯,只要可能,她得把自己搓揉得宽松一点,她的嗓子仍然在一次一次地哽咽,每一次都伴随着激烈的肌肉收缩。这种紧张的神经反应能够放射到她的全身,她难受得瞪直眼睛,大张开嘴,她狠命地抓挠着自己的喉咙,全身扭动,满地打滚才能缓过气来。她被人拖起来的时候满头满脸都是水,还有很多是眼泪,鼻涕,和胃里的消化溶液。她知道她的精神已经完全崩溃了。现在随便要她做什幺都可以,她满心里想的是只要这一切能够立刻结束,随便怎幺结束。
她那样一边全身发抖,一边被拖拽到人群里去。等到她看清了前边是谁,她就说那人是谁,她的丈夫,或者是儿子,去山里打仗了。她认一个,跟着的士兵就带出去一个。最后的结局是军队扣留了所有武装抵抗成员的家属,士兵们把这些有男有女的二十来人关进了她家竹楼边上的柴房,小屋子里塞得满满的。军队宣布要在村子里住上三天,等朗族的游击队来投降,要就干脆打一仗。三天后没有人来,他们就动手杀人,他们遭到袭击死了弟兄,必须要得到补偿。不过军队也保证不伤害其他的村民,放他们各自回了家。牺牲者一定会是在那些家属里找了。
负责行动的桑温带着几十个弟兄住进了他们村的头人家里。她也就这样回了家,在自己的家里住了三天。他的爸爸,他妈妈,都在里边。在前边军队组织的甑别行动里,桑温让人看守着族长夫妇,没放他们出去。一到现场大家都得立刻表明态度,恐怕谁都没有回转余地了。
不过他们该都看到我了吧……看到了她的屈服,耻辱,还有她的寸缕不着的身体。她被两个兵扶着,拖着,还在一阵一阵地咳嗽,呕吐和抽搐。她现在好像只剩下了这块连她自己都想丢弃掉的赤裸的肉。她只是觉得精疲力竭,万念俱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