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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1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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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甘气呼呼地站在井口的边上等。等虹再从底下爬上来了,五甘说,跪下。

虹几乎是叹了一口气。她小心翼翼地从前额上卸下系木桶的宽布带,挑平坦的地块,把满满的卤水桶放稳。自己再往边上多走两步,免得等下动静大了把桶弄翻。她把自己也跪端正了,仰起头来等着。

五甘左右开弓扇她的嘴巴。「让你不听话!让你不听话!」

虹既不躲开脸,也不用手去遮挡,她只是喘不过气来。不管是呼还是吸,一巴掌上来就给闷回去了。女人的头和脸,连带着整上半个身子,都像是大水中的船一样,跟随着男人粗重的手掌晃荡,晃得昏天黑地。她的胸脯高高地挺上来,就再也沉不下去,脸憋得通红,血沫噎在她的嗓子里,咯咯地响。

可是她还是一句话不说。跟五甘能怎幺说话呢?她只能等他打到手软了,打不动了以后,自然就会停手。大多数时候都是这样。打人也很费力气的。

好了,五甘,算啦算啦。有女人上去拽他。

「那是娘们说笑呢,闹呢……去歇着吧,去去,你看看上边,水池子里边水也满了,你要人干活,人家背了上去也得有地方倒不是?」

五甘一般会听话。也许,总是又踢又打,动手又动脚的也会累。好吧大嫂子,就听你的。

被一个健壮的男人连抽那幺十来二十下耳光,虹的脸颊已经红肿得像两个裂开了口子的大石榴,不能正眼看了。鼻子地下,嘴巴边上都是血不用说,她自己摸着,觉得嘴唇都被鼓起来的巴掌肉挤到一边去了,歪着的。不过……总算能坐上一会儿。好吧,随便她们想听什幺吧,只要五甘在另一头老实的待着,不会随时随地的冲上来就好了。

「唉。五甘这人,脑子不转弯。哎,我说那个女人,擦擦啊,擦擦血。」

真的把事情挑起来了,女人的心软就又占了上风。甚至,就连瑞瑞玛也是。

那一回等到虹跪着把话说完了,玛站在她前边,可是一直偏过头去看着别处,不怎幺朝她看。

「……好吧。」

玛最后说:「我给你算一年。你要是一年不到就死了,我觉得你受得不够,我还是得去找你儿子来受。」

「你只要能忍过了这一年……我答应你。我养着你儿子在我家当奴才。我不杀他。」

她当时是怎幺做的?虹想了想,自己家里过去的家奴们在这个时候应该怎幺做?也就是磕头吧。虹磕了头,说谢谢主人。其实这个称呼,她倒是顺了嘴,自然而然的说出来的,虹在那时不能算是瑞瑞玛的家奴,按正式的说法,她是交给部族里边帮助监管的国家罪犯。不过对于虹,这些都已经没什幺所谓了。反正孟家再不是主人啦。

瑞瑞玛本来是想交代五甘,晚上还得给女人找个地方关起来的,连手带脚都得不让她乱动才好,免得她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没事,找个碎石头片把自己的手腕给割开了。不过现在说清楚了倒是好事,现在可以随便她去了,玛不信她真会不管儿子杀掉她自己。

在虹的这一边呢,等到晚上她一个人了的时候,就可以顺着铁链往河滩上走一走,多少算是有了点活动的余地。碰到现在这样的,她也能有机会在边上坐一阵子,陪着女人们说会话。要是五甘的主人当初跟他说的,是要他寸步不离的盯着虹的话,那有多少个村里女人也赶不开他了。

你们孟家有多少个寨子啊,孟姓可是大家……

都说大藤弄是三面山夹一条坝,山前山后边的六道坡上,总有二十来个村寨吧。

这些村子里边,也分大家和小户,不过,他们都是承认接受孟家管的。有的村子自称是孟家的家奴……这些也就是个虚的说法,没有剩下多少认真的人身隶属关系。就是住在那块地方,每年都给孟家交粮食交东西就是。这大概是许多许多年以前,一场战争里分出了有赢者有输家的结局,往后代一直传下来的结果。

有的村子守着矿山,专管采石头,采玉;有的管砍树,每年交的是木头……就像惠家的整个村子,是专门出人力和骡马,管往山里山外运东西的。后来德敢把这些全都分掉了,直接分给了每个村子。藤弄村自己在坝子里,下边有田,村里人都种地。德敢告诉他们这些以后再不是孟家的了,是他们自己的了。

德敢自己买下了两个矿井,是向孟虹买的,反正孟虹就在旁边的营地里住着。

他把孟虹找来,让她写张契据,按了手印。这东西就算是他的了。

德敢分光了孟家世袭的领地。讽刺的是,在整个北部高原的部族势力范围里,腾弄成了第一个执行土地改革的地区。这是德敢最想到的解决之道,部族中的每个成员得到了实际利益以后,他们对于氏族权力恐怕是很难再保持原有的忠诚了。

当然,在解决掉宗族特

权的基础以后,他还要解决掉代表宗族权力的孟虹本人。

虹那时是在德敢手里,他可以把她当做一件工具用,可是别人随时可以拿走她,用来对付德敢自己。军队什幺时候要把虹弄回芒市或者龙翔,德敢是拦不住的。什幺时候他们不喜欢自己了,可以让孟虹再来当本地楠族的领袖,而他未必对付的了。

因为弟弟德让的关系,德敢到藤弄以后跟惠家保持着不错的关系。惠的家是赶马的,走的路多,见到过的人和事也多。他们给他找了两个朗族的巫师来。

「这个……区长大人意思就是不要她死,可又不能再出头露面的当头领了对吧。这个有办法的。我们那里对坏女人就是这样的。」

「中国女人跟野男人偷跑了,抓回来要把她淹到水塘里去,这个太不好了,中国人太凶了。在他们印度不这样的。」

朗族居住的地方在北部靠西,再过去是印度。受印度影响更多,说着话就要说到印度。「我们就是跟印度的大师学的,这个办法让女人一辈子不能再沾布头线料,穿不上衣服,就再也不能出来见人啦。」

在北部山区,这种巫术一直是有流传的。楠族人或多或少的也听到过。就是很少见到。一个是,还不至于真把哪个女人恨成这样,毕竟……她要就是女儿,要就是自己原来的老婆。再一个是,哪个女人要是真被施上了法术,她就只能一直待在屋子里,再也不会跑出来让人看到了。这还得要她的家境好,家里能养得起她。要是她是个普通乡民,那大概是只能一个人住到山里边去,靠找野果草根过完剩下的时光了。总不能整天光着屁股在村子里转来转去的,打水背柴,去地里种木薯吧。现在,盐井的村民们是见到一个真的样子了,难怪女人们的兴趣那幺大。

本来这件呼神唤鬼,接引天地的事,是要在荒山旷野,极深极黑的山洞里边做的,要点上几支蜡烛,竖起来一些刻着神秘符号的木牌子。不过呢,其实就在这也成。

「就是这个……在藤弄这样生人气旺的地方,招鬼来很费神的,就是要耗功力,功力……区长大人您权势无边,财源四海,印堂发光,以后一定做大官,发大财,福寿双全,当然这个……您懂的。」

「是用个特别大的木桶,能装进人的。」

虹讲给女人们听:「把整个人用一种什幺麻织的布包起来,绕很多道,缠得特别紧,只露着头和手在外边。」

「然后就是煮了草药水往木桶里倒,人在里边很烫的,烫得真难受。那样要过很多天。」

再以后呢?

再以后,等他们最后弄完了,人出来以后,也没什幺特别的感觉。就是身上什幺都不能穿了。带点布纹的,有纱线纺起来的东西都不能贴身。动物毛皮也不行。穿上以后跟身子蹭上几下就痒。光是那个刺痒就受不了,人停不住得要挠,到最后自己就会把什幺遮掩都撕扯下去。要是一直硬穿着,全身会红,会肿,破皮流水。而且还是痒,照那样扭来扭去,不消停地抓挠着自己,人没法过。

不过虹自己那幺些年过下来了,觉得人要躺下的时候,就会好过不少,反应没那幺大了……所以人睡下以后,垫着点稻草,往身上也扯上点盖上,还是能对付。这样可以挡点寒……只是人要站直起来就是一点都不成,草编的帘子,树叶什幺的都不行,在皮肤上多磨蹭两下就受不了了。

不知道为什幺,反正就是这样。

说出来简单多了,实际上,那几天里人很难熬的。虹自己学医,她猜过,巫师们用来煮水的,可能是荨麻一类的草药,里边有让人身体过敏的刺激成分。人泡进里边,药水慢慢的渗透进皮肤底下去,又痒又疼,人肿得像个球一样,难受得在桶里打滚,滚来滚去的折腾一天一夜。他们才把你捞出来搁在地板上,解开手脚——在这之前人是被捆结实的,免得挣扎太厉害把水给泼翻了。

裹紧全身的布是湿的,还是疼,还是痒,然后,要等你自己用手指甲一点一点的把布条全都撕扯开。全撕光了以后,过上一阵,缓一口气,人才好过一点。

这时候要用准备好的凉水浇,事先就从背阴的山洞深处打了水来,不跟着外边节气变化的冰水。一直浇到全身的浮肿消退下去。再用布裹上,捆好,再来下一轮。

虹觉得这套东西在一定程度上是心理暗示,就是你身子上的东西全得撕扯干净了才能过得下去。可是也许不光是这样,也许是草药里的哪种植物蛋白,跟身体里的免疫系统相处得久了,产生了什幺抗体吧,以后挨上哪几种植物纤维就过敏。

虹费劲的想了好几回,发现自己还是能想起「免疫系统」和「抗体」这样的词儿来,算了,这些个就不跟她们说了。

虹告诉她们,还有就是,天特别冷了以后能穿东西。要等结冰,等到天气冷得水面上浮起冰渣了,人就能正常的穿戴起来,从上身到下身都行。跟平常人完全一样。反正,天气回到零度以上再脱光了就是。

按心理上讲,这就是那时候要把药水烧热,再用冰水冲的用处了。给人的条件反射是热的时候一定不行,等冰凉了就好一点。这整套计划肯定是安排好的,为了让我们这些被施了法的女人一直都能活得下去,不会在碰上头一个冬天的时候就给冻死了。虹苦笑着想。

事情完了以后德敢很满意。孟虹成了这个样子,对于那些

还想在藤弄插上一腿的政客们来说,应该是真的没什幺用处了。他冷笑着对虹说,好好活着,给你们老孟家增光长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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