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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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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起来,走!」

我本能地问去哪。回答是:「闭嘴!」

过道里也站满了兵,隔几米一个,一副如临大敌的样子。另一个监室也正往外带人,全是男的,有的手脚戴械具有的不戴……不过都穿着衣服。会有我认识的吗?我看着他们,他们也看着我,除了警察,我在这很久没有见到过外人了,他们也是一样吧……我一时都没有去想我自己是个什幺样儿。只迟疑了那幺一下子兵就用枪托了,用枪托捅在我的背上:「快!走!」

灯全打开了,和一般提审时的昏暗诡秘完全不同,过道里光线耀眼。在东西走廊交汇到一起,正对大门的地方本来是监狱看守执夜的小屋,现在堆满了东西,日常衣物和……手铐。我们排成一排,过去一个人,脱囚服换入狱时穿的衣服,所有人铐住手钉上脚镣。再被强迫往一张打字纸上按手印。完了以后让他朝大门外边走。

钦上尉在那里。他朝我看看,对军人们说,这个女人是高干,很坏,记住她。

他们让我走,我不走,问:我的衣服呢。

钦得意地坏笑着说,监狱管理方面没有找到你的私人物品。

我说,那你以后再找找,找着了给你妈妈穿吧。

他说,这可是你自找的。

这确实是我自找的。钦上尉手下的几个政治警察扑上来拽住我的头发。弄到外边去!钦对他们说。他们一边用警棍打一边把我往外边拖,拖到了楼门外的院子里以后围着我再用脚踢。我尖叫着满地打滚。

停止,停止,秩序……秩序!一个军官样子的人把他们推到一边,把在墙角里缩成一团的我提起来靠墙坐着。我的嘴巴和鼻子都在往外淌着血,挣扎中被拉扯散乱了的长头发披了满脸。

同样是刺眼的探照灯光,照得大楼外,高墙里的院子如同白昼。其中一只灯的光圈旋转着扫过来,在撕打的时候就一直跟着我们,现在凝然不动地停下,把我笼罩在光柱之中。我反背着手,往前伸展开两条腿——我在疼痛中瑟瑟发抖,连把它们挪动一下的力气都没有了。

先是卡车,严严实实实地上好了蓬布。两个男犯人把我扶到车边,我爬不上去,他们把我往上托,上边伸下来几双戴着手铐的手,握住我的臂膀把我提过了车子的后档板。开车以后有人在黑暗中问:是枪毙我们吗?

要不……活埋?

结果却是海。从蓬布的缝隙中透进来的先是持续的夜晚城市的光影,以后在不知不觉中暗淡下去,外面不再是嘈杂的城市声响,车速也更快了,再以后,蔓昂的一贯湿热的空气中夹杂进了一些腥咸的气味。是城南?在车停下之前有人说。

蔓昂城的南边临海。在那里既有富裕阶层渡假的沙滩,也有肮脏混乱的,装卸农业和矿业产品的港口。空旷的码头很远很远地|最|新|网|址|找|回|---2ü2ü2ü丶向前延伸出去,两边排列着高大的原木堆垛,铜的或者铁的矿砂堆得象小山一样。有些生锈的钢铁架子,还有敞开着黝黑门洞的库房。在栈桥的尽头有一个庞大的船影,亮着几点灯火,使它的轮廓从更远,也更黑暗的海天线中隐约地显现出来。

风涌向陆地和我们,一波之后会有一个停顿,可能短,也可能很长,然后在遥远的那一头,上万公顷的海水似乎是重新开始偷偷地窃笑,它的笑声越来越响亮也越来越迫近,突然间狂暴地吹拂过我们的身体。

人们缩起脖子,衣襟和裤脚随着大风飞舞,而我只有雪白的胸脯。我在初夏的海风中颤抖着,晃着脸,想把遮挡住眼睛的长头发从视线前甩开。

在以后的很多年间,在独立战争全面爆发以后,交战的双方都在一种互为因果的刺激下变得无以复加的暴虐和凶残,尤其是在经历了漫长游击战争的北部朗楠高原。将捕获的敌对方妇女赤身裸体地送到集市上公开示众,凌辱,并且酷刑处死几乎变成了公认的标准处置手段。但是现在还是在蔓昂,是英国绅士们统治这个国家的都市,而且以后直到独立她也没有遭到过战火的蹂躏。有时我会出于好奇地想知道,在整个独立运动中连盈水是不是唯一一个被强迫着赤裸地走过蔓昂城的女人?

当然,码头是戒严的,只有士兵,和我们,没有更多注视的目光了。这跟两天以后很不一样。两天以后我们在北部邦首府坦达港上岸的时候是大白天。我们所有人拖着铁链蹒跚地走过鹅卵石铺成的小街,两边是有印度风格的带尖瓦顶的石砌楼房。人们从楼下贩卖食品和金属器皿的店铺中张望着我们——也许特别是我,一边惊讶地睁大了眼睛。

士兵们正把我们带到后来变得臭名昭着的军事基地龙翔营去,在那里,我们才知道我们从法律上是被释放了,并且「自愿」地前往国家战区「参与政府行动」,那就是我们盖了手印的文件上说的了。我们在那里知道了朗楠高原上的朗族与楠族人民已经开始了抵抗殖民统治的起义,我们还知道了起义的领导者是陈春,还有他的爱人,和我的同学,虹。

在坦达有一些英国居民,他们中的一位独立的摄影记者,或者是摄影爱好者在那天拍下了我。现在在有些历史读本中还能找到这张照片。在那上面我闭着眼睛,表情痛苦,一位难友从我的腋下穿出手来扶着我,我的手是反背的,他虽然也被铐着,但是手在身前,还能勉强地做些事情。我几乎是靠在他的身体上。通常情况,出版者都会在我的胸脯和胯部打上遮挡的黑条。

其实我还在蔓昂上船前就没有办法自己走了。虽然,到那时我已经被上了一年多的脚镣,很可能还是最重的那号脚镣。可是我一直就是被关在屋子里的,从监室,到刑讯室,再回到监室,并没有靠自己的两只脚走过多少距离。我很快发现那就象是提着重物走远路,而且还是光靠脚在提,全身其他的随便什幺地方都帮不上忙。我的两条小腿紧张得抽筋,可是膝盖却又酸又软,抬都抬不动她。我半弯下腰去,喘气,慢慢地提腿,听着铁链在后边地上懒洋洋地滑动着,再喘气,又摇摇晃晃地去提自己的另外一条腿。我能感觉到自己的一对光脚掌上粘满了沙砾石块和木头碎片,脚底板那些针扎一样的刺痛都不去管它了。我光是虚弱地傻想着:我在蔓昂都长到二十岁了,可真不知道她还有这幺一块难走的地方呢……我们家来过海边玩,圣女校的同学也一起来过……我抬头看看天上的星星,星星好象还是跟以前一个样,我以前只在海滨的细沙滩上光着脚丫瞎跑过……

一个兵从后边上来一枪托就砸得我趴到了地下,后来有人解下了皮带,他们并不拽我起来,只是抽,一下子,再一下子,又慢,又重。正走在旁边的一个难友,男的,伏在我身上挡住了他们,感激,委屈,累,和疼……眼泪一下子溢满了眼眶,我怎幺也控制不住了。

上船前码头上剩下的路都是难友们用铐着的手架着我走完的。最后就是船底仓了。我们沿着铁梯下到船舱的底,大概那是用来装散货的货舱吧,四面黄锈的钢铁舱板平整高耸,上面什幺也没有,只是凸出来几道加固的横梁。我们要很高地仰起头,才能看得见舱口甲板上站着的人的脚。下边地板上焊好了一条又一条的带小环的钢管,离地面有十来公分高度,让我们侧身挨着钢管坐下,把手铐和上面的铁环锁到一起。这件事很慢,更多的人还正在从上面被带下来,男的多些,也有女犯,他们大都赤着脚,有些男人是半裸的,不过我看到的女人都穿着衣服。

我们沉默地看着舱底下坐整齐了的人越来越多。

后来有些喊叫,有人用发布命令的语气说话,然后我们头顶上的舱盖移动过来,伴随着尖锐刺耳的金属摩擦声响,最后完全遮挡住了甲板上的光线。我们在一片彻底的黑暗中继续沉默地等待。波浪的感觉开始逐渐地显现出来,我们意识到

这个巨大的钢铁牢笼一直在大海的摆布下缓慢地左右晃动。一只赤足从后面接触到了我的臀部,轻轻地推了两下。一个男人的声音问:「你叫什幺名字?」

我迟疑了片刻,低低地回答他说:「我叫连盈水。」

「噢,天那!」

我听到身边不止一处响起惊叹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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