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鼓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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炜遇从寒戈回来之后,除了每日早起去山上晨练,大部分时间会去一个小院旁边蹲守。

十七组一户大院人家一位老人九十高寿。

来请戏班,戏班师父点了季之白,唱的是《寒窑记》,他演的是薛平贵身边的大将。这一出唱的是薛平贵十八年后决定回去找王宝钏,因为对王宝钏心怀愧疚,先派武将前去通知。

大户人家演出打赏本来就多,又临近新千年,自然更是丰厚。师父的照顾,季之白心领会,每日抽时间勤奋排练。他其实藏了私心,之前易初颜曾说过想看他敲鼓的样子,虽然说时只是一句无心的话,他却放在了心上。临登台那一天,他特意去了一趟易家,邀请她来看。

这应该是近三年最大场面的一出戏了,连续三天。

只是这天气委实不适合唱戏,尤其是唱露天大戏,搭建舞台就费了很大的劲,得把户外的冰都震碎了,大户人家讲究,专门找人去后山挑了新鲜的黄土铺平,舞台下方要生火,台上演出的人也能暖和一点。前台阔气敞亮,还搭了一条特别的小通道,直接通往里屋后台,演员有足够的空间出场以及下台换戏服。里屋的化妆台、戏服场地更仔细,任何细节都不含糊,筹备的人够认真。

等着看戏的人更认真,还有两天才开始,前来参观前台后院的人络绎不绝。

听说有大戏看,炜遇想让师父带他去看,他还没见过真人戏。

“师父,一起去吧,我反正是没看过,还不要门票。”

“我们这样的小镇就没有门票一说,你自己去吧。”

“一起去嘛。带上师娘和溪澈。”

“你又不是小孩子,十七组也不是没去过,还要我带你去,你又不是我儿子。”赤崎警官头都懒得抬,他有这个工夫,还不如在家多陪陪孩子。

见师父坚持不去,炜遇也不好再说什么:“那我到时看情况吧,这两天有点闹肚子。”

这下警官倒是抬头看了他一眼,是有点憔悴,叮嘱了一句:“吃点药。”

大戏开锣了。

好不热闹,几乎四面八方的乡邻都来了,将前坪挤得满满的。戏台旁烧了木柴,熊熊大火,人群围着大火看戏,人声鼎沸,没有人觉得冷。

让季之白失望的是,第一晚易初颜并没有出现,他登台的时间里,眼总是飘向台下,搜寻着熟悉的眼,搜寻着冬日里单薄的身影,没放过任何一个角落。火焰照亮着每一张脸孔,或欢喜,或悲情,台上的戏仿佛给了他们七情六欲,他们都沉浸在戏里。

季之白第一次知道落空是什么滋味。

第一晚的演出,大家都有些许失误,戏班师父自然能听出来,唱错词的,催错场的,季之白则少翻了一个后空翻。第二天清晨师父就把大伙抓在一起,又调教了一番,反复叮嘱今晚的演出不能出任何差错。季之白本想溜出去找初颜,问问她为什么没来,但又被师父抓去练了一下午的基本功。后来他想,她应该第二晚会来的。

果然,临登台前,他先去前台扫了一圈,看到了易初颜挨着易娅坐在人堆里,正在说着什么。火光映在她们的脸上,忽明忽暗,看着就温暖。正想着,易初颜忽然抬起头来,也看到了他,隔空找到了彼此的眼睛,远远地投了一个眼。

今晚这一声锣开得特别响亮。

季之白第一个出场,这一次他铆足了劲,连着五个空翻,台下喝彩声一片。他在倒影中寻找着易初颜的身影,可就在刚才的位置,易娅还在,她却不见了踪影。

季之白有点郁闷了,第二轮的空翻节奏不由得快了起来,落脚时不如平常练习一样稳稳地落在地上,一个踉跄,失去了重心,差点整个人扑倒在地,看得台下的人跟着紧张。他干脆就着快要摔倒的姿势,迅速地用眼睛搜寻着下面,紧接着一个鲤鱼打挺,腿在地上连着画了数个圈,漂亮利落,台下的观众以为他前面的失误是为了这个完美的收场。

人群里爆发热烈的喝彩声。

台下依然没有找到易初颜的身影,明明易娅还在,她除非是离开了,要不她俩不会分开。

失落感再次袭来,自己在意的,却未必是她在意的。

后台师父在催场,催着他去后台换演出服,扮演薛平贵和王宝钏的演员已经在候场。季之白被其他演员拽着下了台。

趁着不是他的登台时间,他掀开了后台布帘的一角,继续在人群里搜寻。依然没有,可能是回家了吧,可能是和哥哥约定了换药时间。至少她来过了,季之白这样安慰自己,但总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王宝钏哭诉十八年未见夫君这一段要唱许久,他不死心,找机会从后台溜了出去,到台下找到易娅。

易娅正看得入迷,被季之白拉了一把,吓一跳:“你不是刚还在台上吗?”

“初颜呢?她刚才还在,怎么就走了?”

易娅左右望了望,也没看到易初颜,她才恍然:“咦,怎么这么久还没回来。”

“她是回家了吗?”

“应该不是,刚才好像有人找她。说好一会儿就回来的。”易娅心不在焉,一心想看戏,“你别耽误了时间,这会正演高潮,太好哭了。”

季之白只得走出了人堆,照易娅这么说,易初颜应该还会回来,等她回来就好了。

易初颜坐在车里,车挨着路边停着,没有开灯,雪地的光,足够看清眼前的一切。

远处传来戏台开锣的声音,本来不想出门,硬是被易娅拉上,不好推托。

戏还没开始,人群里有人拽了她一把,她跟易娅说了两句,出了人群。

是易桥叔。她知道这一天迟早会来。

易桥直截了当:“说吧,去哪儿,去我家,还是就在车里,我都可以。”

“易桥叔,一定要这样苦苦相逼吗?”

“做人呢,答应了的事,就得实现,你说是不是。老子好久没碰过女人了,你是自己送上门来的,也不是老子求你的。当初你可以不为那小子求情,你知道那路有多难开吗,好几次都差点送了命。”

“你见死不救。”

“见死不救?老子最后还不是把车开去市里了?”

“如果我不从呢?”

“那就怪不得我了。”易桥把烟嘴掐灭了,此时他恼火的并不是易初颜的不从,而是自己被一个黄毛丫头给耍了。他反手就甩了易初颜一个耳光,直接上手去扒衣服,今天他必须出了这口恶气。

易初颜使劲地反抗:“易桥叔,你再这样,我就喊了。”

“你喊啊,我看到底有没有人能听见,多刺激。”

远处传来喧嚣的叫好声,没有人知道在这个黑暗的角落,正在上演另一出戏。

任凭易初颜力气再大,也无济于事,易桥撕扯着她的衣服,一边试图压上去,要不是两个座位之间还有阻碍物,恐怕易初颜连还手的空间都没有。撕扯中,易初颜从包里掏出了一个早已准备好的铁扳手,朝着易桥的头沉沉地敲了下去,痛得易桥被迫停手,捂着脑袋,手上渗出了血。

易桥红了眼,像着了魔似的大声吼道:“小婊子,跟老子装什么纯,你不要以为老子不知道,你那死去的养父早就想弄你了。不,肯定早就办过了,跟老子在这装纯洁,什么玩意儿。”他再度想要扑上去,但没想到易初颜反过来又是一记敲击,还来不及还手,他的手被易初颜死死地抓住了。一个不知道是什么的东西,朝着他的食指,狠命地剜了下去,刺骨钻心地痛,他抓着自己的手,右手食指被活生生地剔骨了。血肉模糊,森森白骨暴露在空气中,疼痛难当。

易初颜打开车门,从车里挣脱出来,往路的前方跑去,头发在空中像失去魂魄一般甩动着。易桥嘴里愤怒地喊着小婊子,也跳下了车,很快就追上了,易初颜的头发被他一把揪住,一脚踩在地上。她发出惨叫声,手里依然抓着那把剔骨器,上面沾满了鲜血。

她嘴角带着残酷挑衅的笑,那是荒野里最可怕的笑容,是冬日里最冷血的脸孔,在忽明忽暗的光影里,排山倒海而来。

易桥脑部受伤,食指被剔骨,疼痛锥心,力气根本使不上来。易初颜逮着机会再次逃脱,拼命地往新开田的方向跑去。

易桥不再追上去,他回到车里,发动了车子,那股钻心的痛让他越发失去理智,现在一心只想追上易初颜,开车把她轧死。

《寒窑记》唱到了薛平贵见完王宝钏之后肝肠寸断,战事再起,薛平贵被传召出师上战场,和王宝钏再度分开,台下不少女人已经看得泪眼婆娑。

锣声再起,季之白登台。

他看到远处,易初颜披散着头发在马路上拼命地跑着,身后有人在追赶,很快她被追上,一顿拳脚,挣扎着又拼命往前跑,原本追着的人返回去开了车,往她的方向开过去。他看到易初颜跑着跑着,不停往身后看,他看不清她的脸,但他知道,那双眼睛里,充满了惊恐和绝望。

车子往新开田的下坡开去,正是易初颜的方向。

身后的车子开到了新开田的下坡口,易初颜突然停了下来,改了方向,往路边干涸的稻田里跑去。

刹车,刹车,可是任凭易桥怎么去拉刹车,都失灵了,轮胎在冰上干滑了几下,极速顺着坡滑了下去。

季之白连着翻了三个空翻,拿起了鼓槌,敲响了出征的战鼓,速度越来越快越来越快,台下响起了雷鸣般的叫好声。

车子像一阵疾风般顺着陡坡开进了湖面。砰。一记沉闷的声音,湖面的厚冰被震破了,发出了碎裂的声音,随着几声更沉闷的响声,冰面完全碎了,在湖面上晃荡挣扎了几下的车子,彻底沉了下去。

易初颜站在湖边,手里拿着沾满血的竹制利器,那里面暗藏了三块小刀片,锋利无比,竹面的血和她脸上的血一样,很快就被风干了。

少女脸上的痛苦在绝杀之后迅速消失,没有任何表情。为了等到这一天,她步步为营,任何一步都不能有误,上车就要想办法弄坏刹车,得刺激易桥开车去追她,还得算计好台上的表演时间,只有台上鼓声响起,车子沉入湖底的声音才会悄无声息地被遮盖住。她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这一切,台上的季之白应该都看在眼里了吧,他若不敲响大鼓,恐怕此刻警察已来。

下了台,季之白被师父拉到一个角落。

“之白,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为什么五个空翻只有三个?排练的时候不是五个吗?为什么锣鼓声一点节奏都没有,排练的时候不是说了吗?要轻起重落,才能把薛平贵和王宝钏再度分开的悲壮感觉敲出来。”师父气急败坏,对一个教了这么多年唱戏的老人来说,台上不按戏本走,是最接受不了的事情。

季之白连忙道歉:“师父,对不起,实在太紧张了。”

原本他还有大段的唱词,但只唱了第一段,他的举动让乐器师傅也有点慌。台上演员都没了,第二段音乐还要不要继续,鼓声杂乱无章,配合不到鼓点,候场的演员也踩不到节点,不知该何时出场。虽然台下不懂戏的年轻人看不懂,但有很多常年看戏的老人都知道是台上演员乱了分寸,好在后面的戏很快开场,没人再计较前面发生了什么。

原本,唱戏也只是图个热闹而已。

自己领了错,师父训斥了几句,也就消气了。季之白换了身上的戏服。

黑夜里,一个手里拿着酒瓶的身影跳进了寒冷刺骨的湖泊里,很快,又浮了上来。

戏散场了,前坪还有不少人围着火堆,品味着今晚的戏台。

母亲睡得很安详,姐姐忙完也休息去了,季之白悄声出了门,无论如何,今晚他都要见易初颜。

直接奔去星星之眼,低沉空谷的陶埙声飘浮而来,像是在发出信号。

易初颜就在星星之眼,还如那晚,穿着一身洁白的斗篷,坐在一堆竹叶上,今天陶埙的声音断断续续,如割裂的碎片一样。

季之白尽量控制着自己,但安静美好的星星之眼和陶埙声,也无法让他的内心平静下来。世间变化万千,不过是第二次来星星之眼,光景竟然和第一次截然不同。易初颜低着头,面色如谜。

“初颜,今晚那个是易桥叔吗?”季之白听到自己的声音在颤抖,脑海里一片混乱,今晚看到的一幕,让他凌乱,他本来想第一时间报警,但他分不清自己看到的有多接近真相,易桥叔为什么会对她如此暴力,那辆开进新开田湖泊的车,看上去像是易初颜在故意引诱。

不能报警,他得先来问清楚了。

陶埙声戛然而止。

“是他。”

“他为什么会……那么凶狠地对你?”

“之白,”易初颜缓缓仰起脸来,“如果我说,他今晚差点强暴我,你会信吗?”

有点点泪光在易初颜眼里闪烁,她楚楚可怜,自己怎么可能不相信她呢。那个无时无刻不给他温暖、在困境中给他送风信子、在寒夜里一起共度生死的易初颜,是他这一个月来黑暗里的寒星。

“我相信你,信你。”季之白蹲下去,把她拥在怀里。

“我没有杀他,是他自己把车开进了湖泊。”易初颜的声音低沉如这夜幕。

“易桥叔竟然这么无人性,我们去报警吧。”

“不可以。”季之白想要问为什么,但是被易初颜用手指堵住了,“不要问,我们不能报警。”

易初颜站起了身,仰起头看向夜空,星星之眼从来都没有星星。她喃喃地说:“今晚会下雪,一场大雪,明天的湖泊又会结冰,就让他自生自灭。之白,我每天都会在星星之眼看到这样的暮色,我不知道,你是否也曾见过这样的暮色。”

季之白在身后拥着她,他的世界里没有经历过如此暮色,但他想跟她一起,走过所有的暮色之地。

第二天一早起来,果然又是苍茫一片。

大户人家执意不肯取消最后一晚的戏,雪下了又停,停了又下。今晚要唱的是《金锁记》。季之白登台的时候,易初颜就坐在台下,坐在火堆前的最中央。他昨晚渴望出现的身影,正在台下望着他,熊熊篝火燃烧着,他今晚唱得特别好,每一句词都咬得无比精准,他在火苗的光影里追逐着易初颜脸上一丝一毫的变化。篝火燃烧通亮,她眼里的情越明柔。

他答应过的,要走她走过的暮色。

第二天有人发现冰面变薄了,但没有人发现镇上少了一个人,还少了一辆车。

没有人惊讶,大家都只是听说,大冷天,没有人去湖边看,倒是不少老人借机训孩子:如果偷溜着出去玩,会很危险,你看,冰面会变薄,容易掉下去。

还有十天,就是千禧年了,轮番来照顾母亲的两个姐姐虽然都各自有家庭,但都跟婆家说好了,照顾到母亲度过这个冬天再说。

这天一大早,季之白去地窖里取了菜,又去后院的人家买了过年要吃的肉,回到家的时候发现,母亲房间炉里的火似乎要熄灭了。他换上新煤球,续了火,去厨房做早餐。

母亲吃过了早餐,他再去看炉子里的火,竟然熄灭了。季之白有点沮丧,两个姐姐昨晚陪母亲,还没怎么睡,不能再叫醒了。现在要么去庭院找干柴,重新点燃,但房间里会冒烟,会让母亲不舒服。

去邻近院里换了一个燃烧的煤球,房间里终于暖了,母亲吃了早餐似乎又睡了,他就趴坐在母亲的床边,沮丧感再次袭来,突然不知道未来要何去何从。

季之白在床沿趴着趴着就睡着了,最近他很疲惫,连续几天登台,没有停歇。易初颜的事让他更是内心矛盾,心里背负着沉重的壳,易桥叔曾经也算有恩于他,虽然是用了十倍路费做的交易。可是他也答应了易初颜,不去报警。

之后他发了高烧,这场高烧像是有预谋的一样,把他内心的挣扎和虚弱反复点燃。易桥叔失踪遇害的事,瞒不了太久,最多等到春天到来,湖面的冰化了,就会真相大白。

床沿冰冷。

一只手落在了头上,轻轻地抚摸着他的头发,他以为这是梦,梦里是母亲温暖的手,像从前那样抚摸他。那感觉舒服极了,他的脸在床沿上翻向一侧,朝向窗户,外面皑皑的白雪的反光照在他的脸上,头上被轻轻抚摸的感觉还在,有一点点温暖,他希望就着这点幻想中的温暖,不要醒来。

忽然,季之白就醒了,这不是梦!他抬起头,望向母亲,母亲的手还停留在空中,正睁着眼看着他,眼角泛着泪。

是母亲的手!她的手会动了!

季之白克制住自己的内心,生怕又回到了梦里,他轻轻地喊了一声妈,母亲微弱地点了点头,他抓着母亲还在半空的手,放在自己的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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