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余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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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易桥叔好,我是十七组的季之白,你一个人在家啊。”

“他们都在广州,也回不来。”易桥叔眼皮都没抬,等季之白说完来意,他才慢慢悠悠地把火炉上的酒壶拎起来,朝着一个浅到见底的小瓷杯里倒,酒在空中划落出利落的弧线,早闻易桥叔贪酒爱财,真是一点都不假。

易桥叔把桌上的酒端起来往鼻间闻了闻,小啜一口。

他的动作越慢,季之白越急。

又啜了一小口,易桥叔才抬起头,也很直接:“去哪儿?能给多少钱?”

“去一趟市医院,您说多少钱合适?”

易桥叔倒也不含糊,直接喊了价,六百!

六百!真的有点夸张,平时开车去市区也就七八十块,但眼下不能讨价还价,只要能救母亲,六百也接受。季之白从口袋里掏出六百块递了过去,钱是他和姐姐凑的,一共也只几千块。

易桥叔不急着接钱,起了身,走到室外车前看了看天,说:“这样的天气,除了我,也没人敢开车上路了,这样吧,你先回去,如果明天早上九点,没再下雪,我会开车去你家接人,如果还下,就……”

“叔,可是恐怕等不了这一夜啊。”季之白心急如焚。

“这雪不停,车没法上路。再说,我院里的雪得先弄干净了,车才能出门,你就祈祷明天不下雪吧。”

“我不怕,现在只求能尽快出车,就是大恩。”季之白忽然想起易初颜的话,山长水断,总会有另外一条路出现。战胜这彻骨之寒,就可能比时间跑得更快,就有希望把母亲从鬼门关拉回来。

未来本来就未可知,命运有时候靠赌。岁月艰难,可这倥偬时光却从不肯为谁停留。

回去的路上,季之白在雪地里往家的方向奔跑,一路上听到石井镇的人们发出的欢呼,原来是来电了。昨天停电了,镇上马上组织了救急小组,修好了电路。

很快,季之白要送母亲去市医院的事,无人不晓。在出发前镇上通电了,似乎是一种新的预示,说这些话的人和宣扬世纪末日到来的人,是同一拨。

两个姐姐连夜收拾,被褥、衣服、热水壶,都是必需品。

夜晚,季之白站在小院里的杉木树下,从前这里枝繁叶茂,如今一眼苍穹蔓延,命运的暗涌会改变什么,似乎只能睁眼静候。明天要去市里,道途艰险,如果人生真的有意外,此时此刻最想见的人是谁?

脑海里冒出来的是易初颜。也许是最后的告别了。

易初颜家的院落异常冷清,易初尧房间亮着灯,挨着的另一间房的门是关着的,屋檐一角青瓦凌乱,被厚厚的冰包裹着的干枯桃树枝垂在空中。

本来想离开,但一想到自己为什么来,还是敲了易初尧的房间门。

易初尧把单放机按了关闭键,他放的音乐声很熟悉,但具体想不起是什么音乐。易初尧自然也知道季之白现在的境况,反过来安慰了他几句。

季之白说想找一下初颜,易初尧停顿了一下,眼睛里闪现了什么又瞬间熄灭了。

他示意季之白安静:“你听。她应该在后山。”

万籁俱寂,耳边隐约有悠扬的声音传来,像是笛子的声音。

这个时候一个人在后山清冷的地方?季之白以为自己听错了:“后山?是风信子温室的那条道吗?”

“你知道风信子?还见过温室?”易初尧压低了声音。

“那天来借磁带,去看了一下。”

“既然你都知道她在哪儿了,不如过去吧!”易初尧拿起了单放机,塞上耳机,把垫在背后的枕头抽了出来,慢慢将身体往下蜷缩。

季之白知道他在赶客。

借着雪地的光芒,他穿过堂屋,推开后院的门,循声而去。

果然,本来遥远的声音近了许多,像笛声,但比竹笛的声音低沉厚重了些许。沿着后院那条路,经过风信子的温室,雪地上一连串深深浅浅的脚印,跟着路上的脚印走了一段小路,他来到一片竹林。

密密丛生的散生竹,易初颜披着一件雪白的长斗篷,头发散落在衣帽里,盘腿坐在一堆竹叶上,嘴唇跟着手中的乐器转动,手指娴熟,那乐器发出的声音空谷婉转,曲子感伤。

不知什么时候,大雪竟然停了,季之白不忍打断,直到一曲吹毕,他从未听过这样的曲子。

站在那片竹林外的季之白,踩着雪地走了进去,忽然有种踏雪寻梅的感觉。

低着头的易初颜仰起了脸,短暂的惊诧,还从未有人来过这里,她刻意压低了吹奏的声音,怕惊扰了别人。

季之白忍不住感慨从不知道在山村的小角落里,竟然有一方乐园,至少是易初颜的乐园。

“这个地方是有名字的。”

“还有名字?”季之白觉得越来越有趣了。

“是,叫星星之眼。”

“星星之眼?”虽然此时此刻天上没有星星,只有大雪初霁后还零星飞扬的雪花,站在竹林抬头往上方的天空看去,是无穷尽的美丽,不敢想象若真的是在星夜,这里会是怎样的一番景象。星星之眼,确实很美。

“之白,你站着别动。”易初颜眼睛忽闪,走到一根竹子下面,轻轻地摇晃了一下,只轻轻地一下,天空中唰地落下了漫天的雪花。

雪花落了他一身,头上都白了。他和易初颜对视了一眼,两人发出了笑声。

易初颜拍掉他身上的雪花。

“别说,真是好看啊,在这样的竹林里,落什么都是好看的。”

“正是。”

“一开始你一定幻想过要是落下来的是星星该多好,是这样吗?”季之白望着易初颜的双眼,虽然天空没有繁星,但她的眼睛里此刻星光灿烂。他莫名怜惜。

“算是吧,简单纯粹。”

寒风凛冽,但季之白还不想离开,星星之眼,似乎是一个可以让他刹那迷失的地方。

“刚才你吹的曲子是?”

“《故乡的原风景》。就是那天我买的那盘。”

“真好听啊,故乡的原风景,原风景被你吹出了另外的情绪,大概就是乡愁吧。”

“风景也都是因人而异,谁让你以前只专心读书,不闻窗外事,新开田那片稻田,那才是真的美。我有时候想,我们到底有什么是能割舍的,有什么又是不能割舍的,每当我问自己的时候,我就会去稻田里走走。”

季之白从未听易初颜说过这样的话,十八岁的人生,就开始思考什么是割舍,对他来说,太遥远了。他深呼吸一口气,来自星星之眼的冷空气。

“你手里的乐器是什么?”季之白今晚发现易初颜就像一个突然闯入他视线的陌生人,她生活里有太多他未知的事物,从那盘被废弃的磁带开始,风信子、温室、星星之眼,还有故乡的原风景,和她手里的乐器。

“陶埙。”易初颜握在手里,看上去是一把有年代感的陶埙。

“我想再听一遍《故乡的原风景》,可以吗?”

易初颜点点头,依然是《故乡的原风景》,季之白在那一刻决定将自己原本要说的告别的言辞,全部收回去。他必须回来,这里是他的故乡,这里有他不能忘却的原风景,这里有让他心动的姑娘,有无限惊喜的星星之眼。此刻,他看到了自己的内心,一定要度过万劫的信念。

对,就是信念,在他十九年的人生里从未出现过的一个词,今晚出现了。

静静地吹完一曲,易初颜问:“之白,如果你可以选择,你最想变成什么?”

“此刻可能想变成这里的一根散生竹,它们如此坚韧。”

易初颜望着他的双眼,问道:“你要找的车他是不是答应了?”

“如果明天不下雪的话,明早就过来。”

易初颜望了望天空,星星之眼静谧如斯。大雪初停,只是命运不由己,由这场雪来决定,心里一阵悲哀,但她还是说了一句,也许对一个正在困境中的人来说,一句胜千言万语。

“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季之白现在心里很确定,这个女孩,在任何时候,都可以给他温暖,哪怕是在寒冷无边的雪地里,冰雪不断侵袭,也能让他感受到温暖。

“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一首歌词,叫《假如我是真的》,里面有句词。”

“哪句?”

“假如我是清流水,我也不回头。”

季之白知道她有所指:“肯定不回头,这一遭一定要走的。”话都说到这里了,季之白依然不想把今晚的见面当作一场告别。

“初颜,你有哪些岁月是想回头的吗?”季之白发现自己对她的了解少之又少。

易初颜望着他,笑了,又扭过头去,不看他。

“说不上来。”

“可能每个人都有一些想回头的吧。”

“嗯,希望明天的你要走的路,是你不想回头的。”“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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