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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5章 财源广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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站在一旁的男童小鬼做着鬼脸,幸灾乐祸道:“贞观姐姐,方才要是让我去跟着,那老头儿就肯定跑不掉啦。雀丫头笨着呢,贞观姐姐又不是不知道。”

女童小鬼好不容易才止住哭声,这一下直接就号啕大哭起来。

贞观狠狠瞪了那小鬼头一眼,去柜台后边取出一只银色铃铛丢给他:“我走不开,你拿好这信物,赶紧去北边宫门与看门的楚将军通报一声,就说金粉坊先前来了一位外乡老仙师,有好些宝贝在身上,让宰相娘娘一定不要错过了,最好是亲自与那位仙师见一面。”

男童小鬼使劲点头:“好嘞,贞观姐姐,放心吧,我做事比雀丫头靠谱多了!”

女童小鬼哭得越发厉害,贞观手指向门外,瞪着那个一次次火上浇油的小混蛋:“赶紧给我消失!”

“得令!”男童小鬼立即飞奔出去。

片刻之后,正蹲在地上好言安慰女童小鬼的贞观转头望去,目瞪口呆。

铺子门外,一个身材高挑的女子手里拎着一动不动的男童小鬼,笑吟吟走入,微笑道:“贞观,不用找我了,最近铜臭城风声紧,所有可疑之人的进出,咱们那位城主都让人仔细盯着呢,所以当那位外乡老仙师一走入金粉坊,我就得了消息。”

她将男童小鬼放在地上,嗅了嗅,满脸陶醉:“哟,好重的宝光之气,贞观你啊,真是错过了一桩天大买卖。”

贞观愧疚道:“奴婢是想着帮宰相娘娘多压价,不承想那老头儿脾气不好,竟是直接负气走了。”

女子摆摆手:“无妨,只要还在铜臭城,怎么都找得到,我已经派人去请他过来了。”

女子正是铜臭城唐城主的亲妹妹,名叫唐锦绣。漫长岁月里,正是她好似小孩子过家家,在城内打造出一座朝堂,还筹办了科举。

城主唐惊是一位金丹境鬼物,但是几乎从未与人厮杀过。这也不怪,南方十余城,蒲禳战力第一,如果不是自己作孽,早就是一位惊世骇俗的玉璞境鬼物剑修了。其余城主,除了靠近兰麝镇的那位太傅城英灵,都未曾跻身元婴境界,而且都谈不上“有望”二字。再往北,才有一位元婴城主,便是避暑娘娘的靠山——那座不降城的强势英灵,当年策国战死沙场的那位砥柱大将,麾下三位鬼帅之一正是那张破山弓的主人。那金丹鬼将曾经亲自造访金粉坊,只是看了一眼摆在铺子里的破山箭,非但没有直接抢走,反而铜臭城想要主动归还此物,他也没有收下。

唐锦绣笑道:“等他过来后,就说我是金粉坊的坊主,真正管钱的。一旦泄露了身份,到时候那位仙师可不就得往死里抬价。”

贞观笑着点头。

唐锦绣瞥了眼男童女童两只小鬼物,笑骂道:“俩蠢蛋儿,一边玩儿去。”

两个小家伙赶紧跑出铺子。

一道修长身影凭空出现在店铺内,四周阴气涟漪阵阵。

唐锦绣愣了一下,笑道:“哥,你怎么来了?如果我没记错,这还是你第一次大驾光临我这金粉坊呢。”

贞观已经跪在地上,颤声道:“拜见城主。”

唐惊道:“我来这里是告诉你,除了与那人做生意外,你最好别有其他想法。”

唐锦绣笑道:“不就是一个老头儿吗,怎么,你还怕我瞧上了眼?又不是年轻俊俏的公子哥儿,我可没想法。”

唐惊无奈道:“此人不过是用了些障眼法,如果谍报无误,应该是那个让范云萝以及山中群妖都大吃苦头的年轻剑仙。我这不刚得到一个消息,那只撵山犬也死了,被飞剑穿破头颅而亡,悄无声息,凶手都没露面。”

唐锦绣舔了舔舌头。唐惊正色道:“平时玩耍,我都不与你计较,此次事关重大,一不小心就是少去半座铜臭城的惨事,你如果还敢胡来,可别怪我将你禁足百年!”

唐锦绣委屈道:“既然是天大的事,哥哥你自己出面不就成了。”

唐惊气笑道:“我出面?做什么?传出去,是秘密谋划着剿灭其余大妖,还是野心勃勃想要吞并周边城池?或者我在这铺子里边,坐下来,嗑着瓜子,跟他一个漫天要价一个就地还钱?既然人家没打算声张,只是来咱们城中做买卖,连你都知道隐藏身份,免得对方抬价,我在这里,又如何杀价?对方一枚小暑钱的物件,我花一枚谷雨钱买下?不然咱们铜臭城是不是属于不给一位年轻剑仙面子了?”

他伸出手指,点了点自家那个满脸羞愧的妹妹:“接下来你就认定一事,买卖而已,既不要画蛇添足,也不用刻意讨好。可若是对方一味咄咄逼人,不用太过畏惧便是,我们铜臭城与青庐镇签订盟约,那些披麻宗修士断然不会坐视不管。”

唐锦绣眼幽怨道:“知道啦。”

唐惊转头看了眼贞观,叮嘱道:“记得提醒她到时候别犯花痴,咱们铜臭城的点校宰相还真配不上一位年轻剑仙。”

唐锦绣一跺脚:“哥,有你这么说自己妹妹的吗?!”

那位城主英灵却已经匆匆而来悄悄而返。

约莫半个时辰后,一名故意没有穿上宫廷装束的女鬼妇人领着那位老仙师来到金粉坊街角铺子。贞观如临大敌,唐锦绣早已站在铺子门口,双手负后,一手轻轻虚按,示意她不用紧张。

妇人禀明了情况后,唐锦绣望向那个头戴斗笠、背负行囊的“老头儿”,笑眯眯道:“老仙师,竟然过女儿坊而不入,躲起来喝酒了,让我们好找啊。”

然后她开始自我介绍:“我呢,是这座金粉坊所有店铺的大掌柜,贞观她眼拙,兜里又没几个钱,所以还是我来与老先生做买卖好了。”

陈平安微笑道:“好,希望你们千万别店大欺客,我这把老骨头,可经不起几下敲打,就连那吓唬人的言语都听不得一句半句的。”

唐锦绣心中腹诽不已,脸上却笑容更浓:“金粉坊的铺子,年岁最短的也是四五百年的老店了,一块块金字招牌,回头客茫茫多,老仙师只管放心。”

陈平安入了铺子,唐锦绣和贞观肩并肩站在柜台后边,找到陈平安的妇人则守住店铺门口。

陈平安摘下包裹,一件件取出,放在柜台上。

依旧是先取了三成,琳琅满目,宝光流溢。

唐锦绣一件件拿起、一件件放下,当她看到那件雕琢精美、牡丹百朵拥簇的金花头饰后,微微心颤,微笑道:“真是好漂亮的物件,便是放在外边的市井王朝,仅凭这份必然出自山上仙的巧妙工艺,也该值个万两白银。毕竟此物大有渊源,曾是安亭国一位美艳皇后的心爱之物,只要碾碎了雪花钱如雨露,滴入所有花蕊当中,据说便会有异景象发生。嗯,我开价一枚小暑钱。”

之后她又提起那双金箸,一再端详、相互敲击后,点头道:“果然是它。此物也在史书上有据可查,是那鹊山国末代皇帝当年御赐给名臣宋靖之物,为了表彰他为官清廉。它可不是由寻常的黄金打造而成,而是加入了一些山上秘宝材质,故而敲击之声恍如有人在耳畔轻轻言说‘清廉’‘刚正’二语。宋靖此人也无愧此物,以文臣身份领军厮杀,竟然战功卓著,在沙场上颇有建树,只可惜以一人之力如何抗拒大势。”

陈平安突然说道:“既然如此,此物不卖了。”

唐锦绣错愕道:“老仙师这是为何?我愿意同样出价一枚小暑钱的,何况这双金箸在别处绝对卖不出这种高价了。我既然在老仙师开价之前便主动说出历史渊源,足见我们金粉坊的诚意。”

“诚意自然是十分诚意了。”陈平安点点头,笑道,“不过这双金箸我打算送人。”

唐锦绣也就只好作罢,若是平时,这双金箸她确实会心动,却只会出价五十枚雪花钱,就当是对方给自己省钱了。

最终行囊里的三成物件,连同那金花头饰在内,唐锦绣买下了约莫半数,总计九枚小暑钱,算上小暑钱对雪花钱的溢价,也就是九百二三十枚雪花钱。其中一样陈平安都没能瞧出端倪的老旧鎏金香炉竟然价格最高,唐锦绣也未细说根脚,只说她愿意支付四枚小暑钱,陈平安便提价一枚,唐锦绣一样犹犹豫豫答应了。等到她让身旁女鬼贞观先收起那小香炉,唐锦绣才蓦然大笑,得意不已,陈平安便知道贱卖了,不过无妨,人家挣的是眼力钱。

事实上,连同这只包裹在内,剩下咫尺物中所有瓶瓶罐罐的估价,陈平安的预期,就是撑死了卖出五百枚雪花钱。若是能卖出个三百枚,其实都算是大赚了。自己这趟包袱斋,本就是鸟雀腿上劈精肉、蚊蝇腹内刳脂油的勾当,不奢望大发横财,只靠一个细水长流的积少成多。

唐锦绣忍了半天,终于还是没能忍住,又从贞观手中拿过小香炉,双手细细摩挲,真是爱不释手,抬头对那位摘了斗笠的“老先生”微笑道:“这小香炉来历可是相当相当不简单,曾是清德宗一位大隐仙年轻时常伴左右的修行之物,只是底部篆文不彰显清德宗身份而已。但是这位大隐仙曾有一部游记传世,虽并不广泛,我却恰好收藏有一本,时常翻阅,烂熟于心,才晓得此物的根脚。香炉虽非法宝,只是件灵器,可真实价格该有一枚谷雨钱的,地仙之下,无论是鬼物还是精怪,只要点燃一炷山水香,便可很快静气凝,进入禅定坐忘之境,十分难得。”

贞观有些着急,轻轻扯了扯她的袖口,她这才悻悻然收了口,不再继续显摆自己的考据学问。

陈平安笑道:“那说明此物与我无缘,却与坊主有缘。”

唐锦绣将香炉递给贞观捧着,道:“就凭老先生这份洒脱,我便也豪气一回,再加一枚小暑钱,凑足一枚谷雨钱!”她从腰间荷包拈出一枚钱币递给陈平安,“钱货两讫。”

陈平安拿过那枚仙钱,双指一摩挲,掂量一番后,这才小心翼翼收入袖中,点头笑道:“买卖双方皆大欢喜,难得难得。以后若是又得了稀罕宝贝,定要来向坊主抖搂抖搂。”

唐锦绣指了指那包裹,然后掩嘴笑道:“老仙师难道忘了包裹之内还有七成物件没取出?”

陈平安一拍额头:“这辈子还没摸到手过几枚谷雨钱,教坊主看笑话了。我这就慢慢取出,坊主只管细细看。”

唐锦绣笑着不言语,显得十分善解人意,心中则冷笑不已:演,你继续演。

贞观却觉得大开眼界:这位使障眼法的年轻剑仙真是个天生做买卖的。

唐锦绣在陈平安从包裹里搬东西出来的时候也没闲着,开始将那些花钱收入囊中的心爱物件暂时放在身后的多宝架上。至于那些没能买卖成功的物件,则被她先挪到柜台一旁,动作娴熟,堆放巧妙,相互间绝无半点磕碰。所以哪怕陈平安又拿出了三成多物件,柜台上依旧不显得拥挤。

唐锦绣又陆陆续续挑中了三件,只不过这次出价才两枚小暑钱,其中一件羊脂玉雕的手把件和一件金错铭文的矛尖还都因为是两大王朝帝王将相的遗物才有此价格。不过唐锦绣坦言,那矛尖去别处售卖,遇上识货的兵家修士,兴许这一样就能卖出两枚小暑钱,只是在这鬼蜮谷,此物先天价格不高,只能是个装样子的摆件,怪不得她金粉坊不出高价。

陈平安不以为意,依旧选择卖给金粉坊。

柜台已经摆不下物件,唐锦绣便让贞观放好香炉,再去将老仙师身后那排多宝架上的物件挪走。

这一次,唐锦绣拣选了四样小物件:一只凫雁银碗、一卷绘有牡丹两本的画轴、一只小蟋蟀金笼子,以及一只小蛮靴……

当唐锦绣放下那卷画轴、拿起那只小蛮靴的时候,陈平安面色如常:都是钱嘛。

唐锦绣最后花了四枚小暑钱,最珍贵的那幅画轴上所绘的那两本牡丹名为“小黄娇娘”和“白衣相公”,是策国最著名的十棵牡丹之二。这幅画便占了三枚小暑钱,其余三物只是唐锦绣瞧着顺眼而已,沾了骸骨滩诸国一些历史典故的光,不然不值几枚仙钱,卖给她铜臭城唐锦绣,算是眼前这位“老先生”找对人了。至于画轴也好,先前金花头饰也罢,以及她和铜臭城最为捡漏的香炉,只要不是骸骨滩和鬼蜮谷的“老人”,任你是眼力再好的地仙修士都要错过。

结完账,陈平安开始收拾包裹。自己这趟铜臭城的包袱斋,当得有些意外又意外了——是一枚谷雨钱,外加六枚小暑钱啊。包裹里其余没能卖出去的一大堆物件,又不是真是什么破烂货,离开了鬼蜮谷和骸骨滩,一样有机会卖出手换来真金白银的。

陈平安打定主意,回头原路离开铜臭城,一定要再打赏给那城门校尉鬼物一枚雪花钱,那家伙一定是嘴巴开过光,自己这趟金粉坊可不就是财源广进?

背好行囊,陈平安重新戴起斗笠,从袖中取出那只水粉瓷瓶放在柜台上,望向贞观,笑道:“就当是一笔彩头赠送,聊表心意,祝掌柜的生意兴隆。”

贞观快速瞥了眼唐锦绣,见后者毫无反应,这才笑着收下。

陈平安出了金粉坊,从先前城门离开铜臭城,丢了一枚雪花钱给那城门校尉,后者大喜,连连躬身道谢。

下一站,陈平安要去往青庐镇,在那儿找个歇脚的地方,除了调养休息之外,还要画两张金色材质的缩地符。毕竟鬼蜮谷内称得上“安稳”二字的地方,兰麝镇都不算,只有披麻宗竺泉亲自坐镇的青庐镇而已。

青庐镇距离铜臭城不远,只是山水绕路。陈平安没有御剑,徒步前行,在能够看到青庐镇的轮廓后微微松了口气。

铜臭城铺子里,陈平安离开后,唐锦绣手指轻轻敲击柜台,满脸笑意。都说请容易送难,自己不但成功请,还略有赚头。不过她有些犯嘀咕,生怕自己那个难得严肃教训自己的哥哥会骂自己“画蛇添足”。

在陈平安走出城门的那一刻,唐惊就来到了铺子里。

唐锦绣视线有些游移不定,唐惊笑道:“挺好的,应对得体,竟然还水到渠成地做了一笔好买卖,难得难得,都知道帮铜臭城挣钱了。”

唐锦绣如释重负,得意扬扬问道:“哥,你说那家伙晓得我的身份不?”

唐惊扯了扯嘴角:“一开始未必确定,等到离开铺子的时候,他应该就已经心里有数了。”

唐锦绣疑惑道:“是我哪里露了马脚?金粉坊的坊主知晓那么多历史典故不算破绽吧?我身边的几位女官随我看过几百年书,也都能够如数家珍的。”

唐惊指了指贞观,立即吓得她脸色越发惨白,扑通一声跪在地上。

唐锦绣哎哟一声,后知后觉道:“那家伙当时送出水粉瓷瓶,是故意试探贞观?”

唐惊似乎心情不错,笑道:“你起来吧,又不是多大的过错,本就是件藏不住的事情。对于练气士而言,真相如何往往并不重要,远远不如他们心中的猜疑。再者,外乡的任何一位世间修士,只要能够有此境界,一大把年纪便都不会活到狗身上去的。你们两个的一言一行和最终结果已算是最好的了,我这个当城主和哥哥的,对你们没有理由再多苛求。”

他离去之前,对妹妹说道:“记得赏赐给贞观一枚小暑钱。你啊,对铜臭城男子的那些大度和一掷千金若是能够匀一些给女子就好了。”

唐锦绣翻了个白眼。

陈平安已经摘了面皮,走入青庐镇。镇子并不大,甚至还不如奈何关集市,只有纵横交错的两条大街,屋舍建筑加在一起不到百余栋,并且并无任何豪宅。路上行人寥寥,不过茶摊酒楼倒是也有,卖茶贩酒的竟然都是姿色出众的女子,想必都是铜臭城来的了,而且多半是有些修道根骨可惜却又无法成为披麻宗修士的。

青庐镇还有两家仙家客栈,一南一北,北边的价格贵,一天一夜就要十枚雪花钱,南边的才一枚。陈平安问是否因为灵气悬殊的关系,不承想北边客栈的女子嫣然一笑,十分实诚地说并无差别,只是她们家离宗主的修道茅屋近一些,有钱的仙师都愿意在这儿扎堆,而且杜仙师常年都居住在此,所以经常能够碰见。

于是陈平安就转头去了南边,那女子眨了眨眼眸,似乎有些讶异:能够走到青庐镇的修士和纯粹武夫可都一个个财大气粗,真没谁兜里是缺钱的主儿,只分有钱和更有钱两种,天底下最金贵的面子岂能因为这一天九枚雪花钱的差价就给自己丢在地上捡不起来?

陈平安在南边客栈要了一间屋子后,开始倒腾咫尺物和那只包裹,换了些新鲜物件放入包裹中,打算隔几天再去一趟铜臭城金粉坊。这叫逮住了一只肥羊就使劲薅羊毛,过了这村就没这店。

做完这些,陈平安继续以一枚枚雪花钱修缮身上那件春草法袍,约莫一盏茶后才停下来。修补法袍并不是砸钱就行,是一个细致活。

陈平安开始练习剑炉立桩,运转那依旧无法彻底打破所有关隘的剑气十八停。

一个时辰后,陈平安喝了一大口养剑葫内的深涧水,开始炼化水气精华,补充自身水府。只是一个多时辰过去才炼化出三滴“泉水”,给水府中三个绿衣童子接在手心。

陈平安的这类粗浅修行尚且如此耗时,一旦闭关,更是两耳不闻世间事,所以才有山中不知人间寒暑的说法。

当陈平安趁着休憩时分沉浸心,阴化作一粒芥子巡游水府,结果就收到了那些小家伙们的幽怨眼。大概是说他天资平平就更加应该勤勉修行、笨鸟先飞,为何打造出关键窍穴的这么一座大府邸后,这些年莫说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简直就是一天打鱼一年晒网了。

陈平安愧疚难当,狼狈离开水府。那条武夫纯粹真气凝练化成的火龙在水府门外的一处岔口默默凝视着他,他黯然不语,火龙一摆头甩尾,快速游弋离去。

早些年,火龙头颅之上曾经站着一个儒衫仗剑的金色小人,与它一起巡狩四方,在这方小天地内开疆拓土、所向披靡,如同相得益彰的庙堂文武。

陈平安收起念头,撤了内视之法,回过后,坐在桌旁,视线低敛,怔怔无言。

讲道理这件事,说服别人不容易,说服自己也很难。

那么为什么还要讲理呢?一碗市井饭,一部拳谱,值得吗?为此付出的代价,即便极其巨大,已经伤及大道根本,可自己的那个选择,真的就对吗?

陈平安不是在纠结第一个早有答案的问题,以及那个注定暂时不知对错的问题。他害怕的是,他不知道自己为何会想这些。

陈平安猛然间深吸一口气,站起身离开桌子,身形颠倒,一袭青衫大袖飘摇,闭上眼睛,开始以天地桩倒立行走。

铜绿湖上停有一只翠绿竹筏,三郎庙少年袁宣依旧在垂钓,这次没有外人,也就更加闲适随意,女武夫与那位金丹剑修老人都各自持有一竿钓竿。他们刚返回此处没多久,袁宣有些失落,因为那个据说在鬼蜮谷已经闯下偌大名头的年轻游侠没来。

袁宣瞥了眼始终没半点动静的湖面,转头问道:“樊姐姐、刘爷爷,不是说那人是纯粹武夫吗,为何青庐镇人人都说他是一位剑修,争执不下的也只是他到底是金丹境还是元婴境?”

女武夫脸色尴尬:“应该是位武夫才对。”

老人要更加见多识广,笑道:“小樊与青庐镇修士的猜测其实都未必是错的。世间有些怪人确实既是练气士又是纯粹武夫,只不过这类天之骄子越到后来就越是后继乏力。比如武夫一途,已经跻身了远游境,或是修道一途,终于跻身了元婴境,这就会有天大的麻烦,除非是以大毅力和大魄力果断弃了其中一条道路,不然极难真正登顶,只会自己与自己打架一般,两条路都走到了无路可走的断头处。”

袁宣咂舌道:“若真是传说中只差山巅境一步的远游境武夫,又能够拥有元婴修士的术法通,岂不是要打遍一洲无敌手?”

“无敌手?还差得远呢。”老人笑着摇头道,“除剑修之外的寻常玉璞境仙对上这种凤毛麟角的怪胎确实要头疼不已,可换成剑仙或仙人境修士,拿捏起来一样游刃有余。”

袁宣的想法十分羚羊挂角,直接跳往别处的十万八千里之外了,笑问道:“刘爷爷,你是剑修,那说说看,为何世间修士的兵器万万千,唯独你们用剑的这般厉害,还被誉为杀力第一呢?刘爷爷,你可别随便糊弄我,我可是晓得的,剑修最吃钱,以及先天剑胚是咱们练气士里边的万中无一,这两个原因才不是全部的缘由。”

老人哈哈笑道:“这就是一本很老很老的老皇历喽。”

他不再说话,抬手指了指头顶高处。袁宣瞅了瞅,点点头,不再询问什么,开始安安静静钓鱼。

可袁宣还是有些心痒,犹豫了一下,便向老人伸出三根手指。老人摇摇头,再次伸手,指了指更高处。

袁宣收起两根手指,只剩下一根。老人笑了笑,仍是摇头。

袁宣终于开始安心钓鱼了,反而是比他岁数更长的女武夫一头糨糊,迷惑不解,不明白这一老一少在打什么哑谜。

半个时辰后,依旧毫无渔获。袁宣抛了一把饵料丢入湖水,水有水脉,看似湖面平静,实则底下大有讲究,可不是随手乱抛的。他随口问道:“听说黑河的老鼋饲养了一对最少活了一千五百载的金色蠃鱼,刘爷爷,我若是与杜叔叔说一声,咱们能不能杀过去,与那只老鼋花钱买来啊?”

老人耐心解释道:“除非是将其打杀了,否则此等灵物,买是注定买不到手的。可是老鼋能够在鬼蜮谷活这么久,想要成功打杀极不容易,除非是竺宗主亲自出手,不然他往那老龙窟深处一躲,便再难寻见了,哪怕是你杜叔叔也要无可奈何。”

袁宣哀叹一声:“打杀就算了,我做得到也不做。天生万物自有其理,修行之人本就是逆流而行,再造杀孽,总觉得不是什么好事。真不知道那些兵家修士为何能够杀人不眨眼,还可以不沾因果业障。”

老人笑道:“只要是能够成为一教一家一宗的,自然各有其大道根柢,在这方天地间立得定、站得稳。”

袁宣挠挠头,苦兮兮道:“刘爷爷,咱仨的鱼漂儿倒是比那门还要立得定,一个比一个稳当。”

老人哈哈大笑,女武夫也跟着笑出声。

青庐镇北边的客栈,杜文思站在门口。他是出了名的有君子风范,所以在门口招呼的女子并不拘谨,见杜文思站了许久,便好问道:“杜仙师,是等人吗?”

杜文思摇头笑道:“里边闷,出来透口气。”

女子无言以对,很快便想起一件事来:上次杜仙师也是这般一个人站在门口发呆来着。

前些年,有一位境界极高的年轻女冠行事跋扈,竟是不从牌坊楼进入鬼蜮谷,而是直接一剑劈开了天幕,现身之后,又掉头走了,然后又两次劈开那传说中坚不可摧的天地屏障,最后一次刚好是在青庐镇不远处。

这几次擅闯都引来了几位英灵的截杀,最后一次更是宗主竺泉亲自出马劈了她一刀,被她硬生生接下。不过竺泉也只是象征性示威而已,并未倾力。

一番言语后,竺泉径直返回茅屋,任由她入境,算是过了披麻宗这一关。

她入住客栈,却只待了一天,离开的时候依旧是一剑破开天幕,十分蛮横无理。不过比来的时候稍稍含蓄一些,先御剑去了北边一座城池上空,这才破开天地禁制逍遥离去。杜仙师当时也是在门口站了很久,人问起也还是先前的答案:里边闷,出来透口气。

杜仙师真是君子,连说谎都不会。

后来听客栈里边的仙客人说,那外乡游历至此的女冠是一位来自桐叶洲的女修,在砥砺山与一个名叫刘景龙的修道天才大打出手,两败俱伤。

正想到这儿,一个姿色平平的佩刀女子从街上缓缓走来,看门女修赶紧屏气凝,等到那人走近客栈,颤声喊了一声“宗主”。

竺泉笑着点头回礼,然后喊了杜文思,说是一起走走。

她笑着调侃道:“行啦,那黄庭是说过她南归之时会再来一趟青庐镇,可是她来不来、什么时候来,是你等在大门口就能等来的?”

杜文思脸色微红。

竺泉继续道:“听说那个大闹一场的年轻剑仙已经在小镇住下了?”

杜文思点头道:“刚从铜臭城过来,就住在咱们南边的客栈里。”

竺泉笑道:“那家伙十分有趣,骑鹿女首次离开画卷就是奔着他去的,不知为何没成,最后骑鹿女跟了那位北俱芦洲历史上最年轻的宗主。那个小娘儿们竟然抢了我的名头,如果不是在鬼蜮谷而是在别处遇到了她,我是一定要与她切磋一番的。若是我赢了,天知地知我知她知;如果我输了,无须她放出消息,我自个儿就昭告天下为她扬名。”

杜文思会心一笑,这便是自家宗主的脾气了。

竺泉突然说道:“宝镜山彻底毁了,那一场架打得动静不小,只不过我没脸皮偷看,便没能知道具体过程。那年轻人应该如你所说,就是那个名次垫底的杨屠子,看样子,好像已经得了宝镜山的机缘。不管怎么说,既然没在鬼蜮谷四处惹事,也就由着他得宝而归了。不过剥落山、积霄山那块地盘就被那个进入小镇的年轻人和一个不知来历的书生联手掀了个底朝天。乖乖,本事不小,谋划更高,将所有妖物玩弄于股掌之中,到头来你猜怎么着?”

杜文思苦笑道:“宗主,这我哪能猜得到。”

竺泉无奈道:“你这性子忒无趣,难怪如今还是条光棍。真不是我说你,再遇上了那个叫黄庭的,喜欢就开口,人家要走你就跪着磕头,脸皮算得了什么,给你骗上手后,到时候该怎么拾掇自己媳妇,还需要别人教你?唉,还是怪你小子不济事,你说你咋个还不跻身元婴境呢,在金丹境乌龟爬爬,好玩啊?真当自己是那只老鼋的亲戚啦,那你咋个不去娶老鼋的女儿呢?”

杜文思恨不得挖个地洞钻下去,恼羞成怒道:“宗主!”

“行行行,不戳你心窝子了。我这不是着急你的修为嘛,你们平时总说我这个宗主当得懒散,我这刚要上点心,瞅瞅,你又不乐意了,到底要咋个弄嘛。”

杜文思开始伸手揉脸,竺泉拍了拍杜文思肩膀:“劝你还是死了这条心吧,那黄庭回头来了咱们青庐镇,你可别求我帮你打晕她,做那生米煮成熟饭的下作勾当,我虽然是你们这些瓜娃儿的宗主,却终究不是你们爹娘。不过文思啊,我看你终究是要比那杨麟更顺眼些的,你喊我一声娘亲试试看,说不定我这个又当宗主又当娘亲的就临时改变主意了。”

饶是杜文思这般好脾气的也开始嘴角抽搐,竺泉哈哈大笑,好不容易才止住,结果又嘀咕了一句:“他娘的,差点给老娘笑裂了嘴。本就长得一般,以后还怎么找皮滑肉嫩皮囊俊的小夫君?”

杜文思只得提醒道:“宗主,咱们能不能说回正事?”

“你的终身大事,咋个就不是正事了?”竺泉咳嗽一声,点头道,“大圆月寺的老和尚和小玄都观的道人都离开过那片桃林,至于去往何处,我还是老规矩,不去看。但是你算一下,加上那艘流霞舟的年轻宗主、骑鹿女,以及那个两次撒网收飞剑的臭王八蛋,还有蒲禳的突然露面,再加上鬼蜮谷中部那几座大城的蠢蠢欲动、相互勾连,文思,你觉得这说明什么?”

杜文思摇头叹息道:“宗主,你是知道的,我一直不擅长这些谋划算计。”

竺泉重重点头,貌似很是欣慰,一巴掌拍得杜文思一个踉跄:“很好,与宗主我一模一样,就是看出了一个热闹!”

行至街道尽头,竺泉率先转身走回北边客栈,杜文思跟着转身。

竺泉再无言语,直到客栈门口才缓缓道:“你正值金丹瓶颈将破未破的关键,所以接下来只要开打,你就跑回祖师堂去,不用有任何犹豫。也许那个蹲在渡船上一年到头喝风的老家伙别的都是狗屁混账话,唯独那句咱们披麻宗得换一个会用脑子的宗主是对的。所以别人战死了,连我在内,都没什么,披麻宗修士这点担当还是要有的,唯独你杜文思,要死也不该死在这乌烟瘴气的鬼蜮谷,最好都别死在骸骨滩,死去北边、更北边才好。”

杜文思摇摇头:“宗主,此事我做不到,临阵脱逃,不战而退,我杜文思便是舍了大道与性命,都决不……”

竺泉突然轻轻一掌推在杜文思脑袋上,色平静,语气淡然道:“别犯傻。杜文思,我最后摆点宗主架子与你说一句掏心窝的话。在这世上,至少在我竺泉眼中,一个真正顶天立地的大丈夫是吃得住大苦更受得了大辱的,任你山岳压我,那脊梁,却一直是挺直的!”

杜文思站在原地,竺泉继续向前缓缓而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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