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槐使劲点头道:“等会儿我们一起去找李宝瓶,她得谢我,是我把你请来的书院,当时她在山顶那会儿,还想揍我来着。呵呵,小姑娘家家的,跑得能有我快?真是笑话,我李槐如今功大成,健步如飞,飞檐走壁……”
陈平安咳嗽一声。
李槐突然发现刘观在幸灾乐祸,马濂在扭扭捏捏,李槐缓缓转头,看到了身后的李宝瓶,以及身边一个黑炭似的小丫头。只看了一眼,李槐就觉得有缘分,因为挺像最早认识时的陈平安。
李宝瓶双手环胸,冷笑道:“李槐,我让你先跑一百步,是躲树上还是屋顶、茅厕,都随你。”
李槐悻悻然道:“李宝瓶,看在陈平安果真来了书院的分上,咱们就当打个平手?”
李宝瓶笑道:“平手?”
李槐想了想:“好吧,那算我败了一场?”
李宝瓶看在小师叔的分上,这次没跟李槐计较。
李槐见李宝瓶不像是要收拾自己,立即趾高气扬起来,拽着陈平安的手臂,雀跃道:“你现在住哪儿,要不要先去我那儿坐坐?”
裴钱眼睛一亮,这个李槐,是个同道中人哩!
一行人去了陈平安暂住的客舍。
马濂其实很想跟着李槐,但是被刘观拉着吃饭去了。
朱敛依旧游历未归。
石柔始终待在自己客舍不见人。身处一座儒家书院,任你是名副其实的地仙阴物,谁敢在这种地方招摇过市?石柔觉得自己每一次呼吸,都是在亵渎书院,满是愧疚和敬畏。
这就是浩然天下。
陈平安、李宝瓶、裴钱、李槐,刚好围成一桌,吃着书院开小灶的客舍伙食。
坐在陈平安对面的李槐嗓门最大,反正只要有陈平安坐镇,他连李宝瓶都不怕。
李槐问道:“陈平安,要不要吃完饭我带你去找林守一?那家伙如今可难见着面了,快活得很,经常离开书院去外边玩儿,羡慕死我了。”
陈平安笑道:“现在正值戌时,是练气士比较看重的一段光阴,最好不要打搅,等过了戌时再去。不用你带路,我自己去找林守一。”
大道修行,锱铢必较。
有一些修行规矩,放之四海而皆准。比如一天讲究四时,不可懈怠,子时天地清明,最适宜内视生气,可以长生桥沟通人身小天地和外边大天地;寅时养气流转,裨益气府经脉;午时以阳火炼气成液;戌时炼液化,点点滴滴储藏于本命窍穴那些重要“府邸”内,积攒壮大大道根本。一天四时之外,又有一月一年的各自讲究。
大道根本,无非都是以后天修补砥砺先天,后天之法似水磨镜,以至渐行渐明,最终达到传说中的琉璃无垢。最关键的是那些细微变化,只要跨过了修行门槛,开始登山,一日懈怠,就知道自己一日所失,所以容不得修行人偷懒。
若是了解此中玄妙,许多因此而衍生的规矩,虽看似云遮雾绕,实则却会豁然开朗。例如为何俗世王朝的帝王君主,不可修行到中五境。又比如为何修道之人,会逐渐远离俗世人间,不愿被红尘滚滚裹挟,而要在一座座灵气充沛的洞天福地修行,将下山游历重返世间,只视为砥砺心境、而与实实在在修为精进无关的无可奈何之举。又为何修士跻身飞升境后,反而不许擅自离开山头,擅自鲸吞别处的灵气与气数。
崔东山曾经笑言,有了追求不朽长生的练气士,修为越高,不愿讲规矩的人越多,不讲究的事情就越来越密集,山下的人间就开始摇摇晃晃,就像那一张卯榫关节开始松动的凳子。
作为浩然天下一家之主的儒家圣人们,修补得有些辛苦。
只说“家教”一事上,青冥天下的臭牛鼻子道士们,最省心省力,只要有大修士胆肥了,一不合心意,那座白玉京五城十二楼,就会有仙人得了三教某位“掌楼”教主的敕令,飞掠而出,一巴掌拍死拉倒。倒是也有些逃过一劫的大修士,在那座天下的某座登天台上,敲天鼓鸣冤,历史上只有道祖座下大弟子芙蓉道冠大掌教,会经常听人诉苦,帮忙开脱一二,至少也会稍稍减轻责罚,甚至还有过直接免去责罚、反过来责备和重罚白玉京仙人的记录。
道祖小弟子陆沉当家做主的话,就得看这位掌教的心情了,心情好,万事好说,指不定是机缘一桩,心情不好,有可能还会罪上加罪。
若是轮到道老二坐镇白玉京,就绝对不会有人击天鼓鸣大冤了。因为道老二肯定会直接出手打杀,残余魂魄,多半要被拽入他掌心中那座天地间最精粹的“雷池炼狱”。
天大地大,凡俗夫子,终其一生,哪怕喜好游历,都未必可以走完一国之地,而即便成为修行人,都不敢说可以走完一洲之地,而侥幸跻身上五境的山顶仙,同样不敢说自己能够走完所有天下。
李宝瓶吃饭的时候不太爱说话,裴钱是不敢说,所以都是李槐在那里咋咋呼呼。李宝瓶瞪了李槐几眼,好多书院的事情都被李槐说了,她还怎么说给小师叔听?
李槐摇头晃脑,还在那里不知死活地挑衅李宝瓶,这叫破罐子破摔,反正将来肯定会被李宝瓶秋后算账的。
陈平安言语不多,吃饭一如既往地细嚼慢咽,更多的是给三个孩子夹菜。
李槐突然问道:“陈平安,你咋换了身行头,草鞋也不穿了,小心由奢入俭难……”
李槐没等说完,就开始弯腰哀号。李宝瓶和裴钱在桌子底下,一人赏了李槐一脚。
陈平安笑道:“其实想过的,来书院的时候换上以前的衣服草鞋,只是怕给你们丢脸。如今这一身,是因为行走江湖,要很小心,加上穿着能够帮助修行,身上这件法袍金醴穿久了就习惯了,不过以前那身,也不会觉得就不舒服了。”
李槐龇牙咧嘴道:“我当时在学塾外边,差点都认不出你了。陈平安你个子高了好多,也没以前那么乌漆麻黑的了,我都不习惯了。”
陈平安打趣道:“李槐你倒是没变,一看书就犯困?”
李槐哀叹一声:“陈平安,你是不知道,我如今读书有多辛苦,比我们那会儿赶路还要累人,尤其是在夫子们讲课的时候,憋着尿,能憋个半死。”
李宝瓶用手指敲了敲桌面,示意李槐注意言辞。
李槐懊恼道:“烦,比夫子们规矩还多。”
差不多都吃完了,桌上也没剩下什么饭菜。
陈平安说道:“等会儿我还要去趟茅山长那边,有些事情要聊,之后去找林守一和于禄、谢谢,你们就自己逛吧,记得不要违反书院夜禁。”
李槐问道:“陈平安,你要在书院待几年啊?”
李宝瓶破天荒笑了笑。
裴钱苦着脸,战战兢兢。
陈平安气笑道:“不会待太久,但也不是待几天就走。”
李槐哦了一声,在李宝瓶和裴钱收拾碗筷的时候,问道:“陈平安,你干吗不留在书院读书呢,以后我们一起返回龙泉郡多好。怎么,在外边逛久了,是不是心野了,你就算不把李宝瓶当回事,可书院有我李槐啊,咱们可是患难之交的好兄弟好哥们,说不定以后我还要喊你姐夫,你就忍心把我这个小舅子晾在书院?你是知道的,当年阿良哭着喊着要当我的姐夫,我都没答应!”
陈平安无奈道:“这种话,你可别在林守一和董水井面前讲。”
李槐重重叹了口气:“这两个家伙,一个是不晓得有话直说的闷葫芦,一个是榆木疙瘩不开窍,我看悬,我姐不太可能喜欢他们。我娘呢,是喜欢林守一多些,我爹喜欢董水井多些,但是我家是啥子情况,我李槐说话最管用啊,就连我姐都听我的。陈平安,咱们打个商量呗,你只要在书院陪我一年,好吧,半年就成,你就是我姐夫了!都不用屁的聘礼!”
陈平安笑骂道:“滚蛋!”
李槐一拍桌子:“陈平安,好好跟小舅子说话!勿谓言之不预也!”
李宝瓶一巴掌拍得李槐缩头缩脑,骤然间气焰顿消。
李槐趁着李宝瓶和裴钱将那些碗筷端去客舍外的灶房那边,来到陈平安身边,趴在桌上,悄悄道:“陈平安,我姐如今长得可水灵啦,真不骗你。”
陈平安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真不用你牵线搭桥当媒人,我已经有喜欢的姑娘了。”
李槐色黯然。
陈平安轻声道:“不当你的姐夫,又不是不当朋友了。”
李槐有气无力道:“可我怕啊,上次一走就是三年,下次呢,一走会不会又是三年五年?哪有你这么当朋友的,我在书院给人欺负的时候,你都不在。”
陈平安无言以对。如果按照心中的那个打算,还真不一定三五年就能重逢。
他准备去过了龙泉郡和书简湖,以及彩衣国、梳水国后,就去北方,比位于宝瓶洲最北端的大骊王朝更北。
李槐抽了抽鼻子,抬起头笑道:“算了,咱们都是大人了,这么婆婆妈妈不像话,明儿的事明儿再说!”
陈平安拍了拍李槐的脑袋:“裴钱好像有些怕宝瓶,这段时间你可以多陪陪裴钱。”
李槐立即嬉笑道:“那块小黑炭啊,没问题,怕李宝瓶有什么丢人的,我也怕啊,谁怕谁才是英雄好汉!”
能够把这么件丢人事,说得如此理直气壮和豪气干云,估计也就只有李槐能做到了。
之后陈平安又去了茅小冬那座书斋,开始商议炼化第二件本命物之事。
茅小冬已经收到崔东山的那封密信,竟是想得比当事人陈平安还要滴水不漏。
关于炼制那颗金色文胆所需的天材地宝,他已经购买得七七八八,有些尚未送到书院,但在入秋之前,肯定可以一样不差收集完毕。
陈平安说可能需要以后还钱,茅小冬没有矫情,说就按照市价算钱,争取二十年内结清。
因为是炼制极为特殊的金色文胆作为五行本命物之一,茅小冬一再端详陈平安从方寸物中取出的那颗文胆。在这之前,他其实已经详细了解过彩衣国国史与那座城隍阁所在的地方县志,最终判定文臣成的沈温,以精粹香火和浩然气,极有可能还要再加上那枚大天师亲自炼制而成的印章浸染影响和雷法加持,最终孕育而出的这颗金色文胆,极其不俗。所以茅小冬打算先带着陈平安私底下去逛一逛大隋京城文庙等地。不过最终炼化场所,肯定还是要放在他可以坐镇气运的山崖书院。
两人不断打磨细节,茅小冬越发欣慰。
即便涉及最终成就高低的修行根本,陈平安仍是不急不躁,心境古井不波,让茅小冬很满意。
许多看似随意闲聊,陈平安的答案,以及主动询问的一些书上疑难,都让茅小冬没有惊艳之感,却有心定之义,隐约透露出坚韧不拔之志。这就足够了!
尤其是当陈平安看了眼天色,说要先去看一下林守一和于禄、谢谢,而不是就此一鼓作气聊完比天大的“正事”时,茅小冬笑着答应下来。
陈平安带着歉意离去后,一向给所有人古板印象的高大老人,独坐书斋,情难自禁,老泪纵横,却笑意快慰。
在茅小冬看来,十个天资卓绝的崔瀺,都比不上一个陈平安!
没了李宝瓶在身边,裴钱一下子无拘无束起来,意气风发。
到了李槐学舍那边,坐了没多久,不单是李槐,就连刘观和马濂都给震慑得瞪大了眼睛,面面相觑。
裴钱腰间已经悬佩上了刀剑错的竹刀竹剑,端坐在长凳上,对着三个并排而坐的家伙。她在给他们讲述自己的江湖历程。
开场白就很有威慑力:“你们应该看出来了,我裴钱,作为我师父的弟子,是一个很冷酷铁血的江湖人!被我打死、降服的山泽精怪,不计其数。”
被她以疯魔剑法打杀的牛虻,山路上被她一脚踹飞的癞蛤蟆,再比如被她按住脑袋的土狗,被她抓住的山跳,都被她想象为未来成精成怪的存在了。
将信将疑的刘观端茶送水;马濂趁着裴女侠喝水的间隙,赶紧掏出瓜子糕点;李槐怀抱着那只彩绘木偶,脸上装傻笑着,心底其实觉得这个黑丫头,人不可貌相啊,比自己和阿良还能吹牛!自己算是碰到对手了!
陈平安走出茅小冬住处后,发现李宝瓶就站在门口等着自己,还背着那只小竹箱。
他一点也不怪。
陈平安第一次离开家乡,走向骊珠洞天外边的世界,自然就是那次护送李宝瓶来大隋求学。可那又何尝不是小姑娘陪着小师叔一起行走江湖?
最早只有两人相互为伴的那段路程,那些走过的青山绿水,格外可爱可亲。
陈平安没有着急赶路,蹲下身,笑问道:“宝瓶,这几年在书院有人欺负你吗?”
李宝瓶用心想了想,摇头道:“小师叔,没有唉。”
陈平安挠挠头,竟是觉得有些失落。
心湖之中,突然响起茅小冬的一些言语。陈平安色不变,听完之后,站起身,牵着李宝瓶的手,他开始眺望书院小东山之外的京城夜景。
一大一小开始下山。
“小师叔,我刚才已经把抄的书分成五份,分别背在小书箱里,交给五位教书先生啦。不过那些只是一个月翘课罚抄书的份,我学舍里还多着呢。小师叔你不用担心。”
“那夫子们有没有生气?”
“夫子们不生气,习惯喽,就是要我搬书的时候跑慢些。”
“那夫子们都挺好的。”
“嗯,是挺好的,可就是学问都不如齐先生。”
“为什么?”
“齐先生学问最大,小师叔人最好,没有为什么啊。”
“哈,有道理唉。”
陈平安先去了趟崔东山独占的那座别院,在门口那边,李宝瓶询问晚上能不能让裴钱睡她那儿,陈平安说只要裴钱答应就行。
李宝瓶还问能不能把狭刀祥符和银白色小葫芦,送给或是借给裴钱,好让裴钱闯荡江湖更气派些。
陈平安就笑着说,暂时不用送裴钱这么贵重的礼物,裴钱以后行走江湖的包裹行囊,一切所需,他这个当师父的,都会准备好。何况第一次走江湖,不要太扎眼,坐骑是头小毛驴就挺好,刀跟祥符是差不多的模样,叫停雪,剑是一把痴心,都不算差了。李宝瓶还是有些惋惜。
与小师叔挥手告别,李宝瓶背着小绿竹箱飞奔而去。
不等陈平安敲门,谢谢就轻轻打开了院门。
陈平安笑问道:“不会不方便吧?”
谢谢摇头,让出道路。
谢谢对陈平安的印象比对禄终究要好很多,再者还是“自家公子”的先生。谢谢不敢怠慢,不然最后吃苦头的,还是她。
正大光明地打量了陈平安几眼,谢谢说道:“只听说女大十八变,怎么你变了这么多?”
陈平安进了院子,谢谢犹豫了一下,还是关上了门,同时还有些自嘲,就如今自己这副不堪入目的尊容,陈平安就算失心疯,他吃得下嘴,算他本事。何况陈平安是什么样的人,谢谢一清二楚,她从不觉得他与自己是一路人,更谈不上一见如故、心生倾慕,不过不讨厌,仅此而已。就跟世人看待书法,是钟情于酣畅淋漓的草书,还是喜欢规规矩矩的楷书,个人趣味而已,并无高下之分。
比起不待见于禄,谢谢对陈平安要客气宽容许多,主动指了指正屋外的绿竹廊道:“不用脱鞋子,是大隋青霄渡特产的仙家绿竹,冬暖夏凉,适宜修士打坐。公子离开之前,让我捎话给林守一,可以来这边修行雷法,只是我觉得林守一应该不会答应,就没去自讨没趣。”
陈平安还是脱了那双裴钱在狐儿镇偷偷购买后送给自己的靴子。
盘腿坐在果真舒适的绿竹地板上,陈平安手腕翻转,从咫尺物当中取出一壶买自蜂尾渡渡口的水井仙人酿,问道:“要不要喝?市井佳酿而已。”
不远处,斜坐在台阶上的谢谢点点头。
陈平安将酒壶轻轻抛去。
谢谢接过酒壶,打开后闻了闻:“竟然还不错,不愧是从方寸物里边取出的东西。”
谢谢没急着喝酒,笑问道:“你身上那件袍子,是法袍吧?因为是在这座院子的缘故,我才能察觉到它的那点灵气流转。”
陈平安点了点头:“袍子叫金醴,是我在去倒悬山的路上,在一个名为蛟龙沟的地方,偶然所得。”
谢谢转过头,望向院门那边,眼复杂,喃喃道:“那你运气真不错。”
陈平安嗯了一声,摘下养剑葫,喝了口酒。
谢谢笑道:“还真会喝酒了啊,这趟江湖远门没白走。”
陈平安假装没听见,伸手摸了摸竹地板,灵气如细水流淌,虽说还比不上一等一的仙家府邸、洞天,但比起世俗王朝那些仙家客栈的最上等屋舍,所蕴含的灵气却是更加充沛。
天地寂寥。
谢谢自言自语道:“星星点点灯四方,一道银河水中央。消暑否?仙家茅舍好清凉。”
陈平安微笑道:“是你们卢氏王朝哪位文豪诗仙写的?”
谢谢缓缓摇头:“很久以前,差不多也是这样的一个晚上,我师父随口念叨的一段,没头没尾的,她说词是‘诗余’,小道而已,与书法弈棋一样,不值一提。”
陈平安说道:“在倒悬山灵芝斋,我本来给你和林守一都准备了份礼物,你那份,当时我误以为只是一副无法修复的破败甘露甲,用很低的价格就买下来了,后来才知道是人承露甲的八副祖宗甲丸之一,还给一个朋友修好了。跟崔东山在青鸾国那边遇上后,谈起此事,崔东山说不要送你这么贵的东西,交情没好到那份儿上,说不定还要被你误会有所企图。我觉得挺有道理,就想着大不了先存着,等哪天我们成了真正的朋友,再送你不迟。所以,今天先送你这个,接着。”
谢谢转过头,伸手接住一件雕琢精美的羊脂美玉小把件,是白牛衔灵芝。
陈平安笑道:“是当时倒悬山灵芝斋赠送的小彩头,别嫌弃。”
谢谢笑道:“你是在暗示我,只要跟你陈平安成了朋友,就能拿到一件价值连城的兵家重器?”
陈平安笑着不说话。
谢谢攥着质感温润细腻的玉把件,自顾自道:“你不是这样的人。”
陈平安举起养剑葫,忍住笑:“谢谢了啊。”
谢谢瞥了眼陈平安:“哟,走了没几年工夫,还学会油嘴滑舌了?真是士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
陈平安将养剑葫在腰间别好,双手笼袖,感慨道:“那次李槐被外人欺负,你、林守一和于禄,都很仗义,我听说后,真的很高兴。所以我说了那件甘露甲西岳的事情,不是跟你显摆什么,而是真的很希望有一天,我能跟你谢谢成为朋友。我其实也有私心,就算我们做不成朋友,我也希望你能够跟小宝瓶,还有李槐,成为要好的朋友,以后在书院可以多照顾他们。”
还有一点原因,陈平安说不出口。不管其中有多少弯弯绕绕,陈平安如今终究是崔东山名义上的先生,很有管教无方的嫌疑。
崔东山将谢谢收为贴身婢女,怎么看都是在祸害谢谢这个曾经的卢氏王朝的修道天才。只是世事复杂,许多看似好心的一厢情愿,反而会办坏事。别人的一些伤疤不去碰,相安无事,一揭开,反而鲜血淋漓。
陈平安坐在台阶底部,穿着靴子。
谢谢轻声道:“我就不送了。”
陈平安摆摆手:“不用。”
陈平安走后,谢谢没来由地掩嘴而笑。
不知为何,总觉得那人像是偷腥的猫儿,大半夜溜回家,免得家中母老虎发威。当然,这只是谢谢一个很莫名其妙的想法。
女人心海底针。只能说明谢谢当下心情不错。
谢谢抬起手,将那件白牛衔灵芝玉把件高高举起,还挺好看。
陈平安离开这处书院数一数二的风水宝地后去了于禄那里。于禄一人独住学舍,虽然此刻屋内已经熄灯,但陈平安敲门敲得毫不犹豫。
于禄很快随便踩着靴子来开门,笑道:“稀客稀客。”
于禄率先转身去点灯,陈平安帮着关上门,两人相对而坐。
于禄屋内,除了一些学舍早就为书院学子准备的物件外,可谓空无一物。
这就是于禄。好似心头没有任何挂碍。
身为一个大王朝的太子殿下,亡国之后,依旧与世无争,哪怕是面对罪魁祸首之一的崔东山,一样没有像谢谢那样心怀刻骨之恨。这一点,于禄跟豪阀出身的武疯子朱敛,有些相似。
当年在赶往大隋书院的路途中,多是陈平安和于禄两人轮流守夜,一个前半夜一个后半夜,若是守前半夜的人没有睡意,就在篝火旁坐着,其实两人也没有什么话好聊,经常是陈平安练习立桩剑炉或是六步走桩。若是陈平安立桩,于禄就自顾自发呆;若是陈平安走桩,于禄就看一会儿。
于禄不喝酒。陈平安也没有喝酒。
陈平安将那本同样买自倒悬山的仙书《山海志》送给了于禄。
于禄自然道谢,说他穷得叮当响,没有礼物可送,就只能将陈平安送到学舍门口了。
陈平安离开后,于禄轻轻关上门,继续在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屋内闭眼“散步”,双拳一松一握,如此反复。
于禄练拳之时,谢谢同样坐在绿竹廊道,勤勉修行。
林守一看到陈平安的时候,并没有惊讶。
事实上他先前就知道了陈平安的到来,只是犹豫之后,没有主动去客舍那边找陈平安。
陈平安送出了灵芝斋那部残本的雷法道书,当时有文字注解:“世间孤本,若非残缺数十页,否则无价。”
林守一没有拒绝。
陈平安笑道:“谢谢让我捎句话给你,如果不介意的话,请你去她那边日常修行。”
林守一想了想,点头道:“好,我白天只要有空,就会去的。”
陈平安没有久留,待了不到半炷香,屁股还没坐热长凳就要告辞离去。林守一在开门前,明显是在一个蒲团上修习一门吐纳术。
林守一突然笑问道:“陈平安,知道为什么我愿意收下这么贵重的礼物吗?”
陈平安停下脚步,转身问道:“怎么说?”
从不会留人在学舍的林守一,破天荒走到桌旁,倒了两杯茶水,陈平安便反身坐下。
已经成为风度翩翩公子哥的林守一,沉默片刻,说道:“我知道以后自己肯定回礼更重。”
陈平安笑着点头。果然没变,这家伙还是那副冷淡性子。
林守一转头看了眼竹箱,嘴角翘起:“再就是,有一件事,我很感激你。你猜猜看。”
你都做出这么个动作了,还猜什么,陈平安无奈道:“不就是送了你一只竹箱嘛。虽然是当年我在棋墩山那边用青山移植生发而成的竹子制成,可说实话,肯定比不上现在那本雷法道书。”
林守一微笑摇头:“再猜。”
陈平安回忆那次游历,试探性问道:“住客栈那次?”
林守一还是摇头,爽朗大笑,起身开始赶人,玩笑道:“别仗着送了我礼物,就耽误我修行啊。”
陈平安一头雾水地离开了学舍。
见过三人,陈平安并没有原路返回。
比预期早了半个时辰送完礼物,所以陈平安稍稍绕了些远路,走在山崖书院寂静处。
刚好路过客舍,结果陈平安看到李槐独自一人,鬼鬼祟祟跑过来。
见到了陈平安,李槐加快步子,急匆匆道:“陈平安,我来就是为了问你个问题,不然我睡不着觉。”
陈平安笑道:“关于裴钱?你问吧。”
李槐小声问道:“一开始我觉得是裴钱在吹牛,可我越听越觉着裴钱了不得啊。陈平安,你跟我说句掏心窝子的实话,裴钱真是一位流落民间的公主殿下啊?”
陈平安完全能够想象裴钱在扯这谎的时候,板着脸、心里偷乐的模样,说不定还要笑话李槐三人这也信,傻不傻。
别说是李槐,当初在大泉边陲的狐儿镇,就连镇上经验老到的三名捕快,都能给胡说八道的裴钱唬住,李槐、刘观、马濂三个屁大点孩子,不中招才怪。只是这些孩子之间的天真戏弄,陈平安不打算拆台,不会在李槐面前揭穿裴钱的吹牛。
陈平安拍了拍李槐的肩膀:“自己猜去。”
李槐使劲点头,恍然道:“那我懂了!”
陈平安笑着问道:“你懂什么了?”
李槐双臂环胸,一手揉着下巴:“难怪这个小黑炭,瞧见了我的彩绘木偶,一脸嫌弃的表情。不行,我明儿得跟她比一比家底儿,高手支招,胜在气势!到时候看谁的宝贝更多!公主殿下怎么了,不也是个黑炭小屁孩儿,有啥了不起的。啧啧,小小年纪,就挎着竹刀竹剑,吓唬谁呢……对了,陈平安,公主殿下喜欢吃啥?”
陈平安伸手按住李槐脑袋,往学舍那边轻轻一拧:“赶紧回去睡觉。”
李槐问过了问题,心满意足,就转身跑回了自己学舍。
不久之后,远处传来一声怒喝。不用想,肯定是李槐被巡夜夫子逮了个正着。
陈平安刚要去给李槐解围,很快就看到李槐大摇大摆走来,身边还跟着朱敛。原来朱敛已经找了借口,说自己是李槐的远房亲戚,大晚上不认识路,要李槐帮着返回客舍。
李槐伸出大拇指,对陈平安说道:“这位朱大哥真是仗义!陈平安,你有这样的管家,真是福气。”
然后李槐转头笑望向朱敛:“朱大哥,以后要是陈平安待你不好,就来找我李槐,我帮你讨回公道。”
朱敛左看看右看看,这个名叫李槐的小子,虎头虎脑的,长得确实不像是个读书好的。
郑大风、李二、李宝箴、李宝瓶,难得碰到个从骊珠洞天走出来的不像怪胎的存在。朱敛觉得自己需要珍惜,所以一下子觉得李槐这小家伙顺眼许多,越发慈眉善目。
等会儿,这李槐瞅着怎么跟老龙城登门拜访的那个十境武夫有点像啊,李二、李槐,都姓李,该不会是一家人吧?只有自己身为纯粹武夫,才最知道一位止境大宗师的恐怖。
朱敛对自己的武学天赋再自负,也只敢说若是自己在浩然天下土生土长,天资不变的前提下,有生之年捞到个九境山巅境不难,十境,悬乎。
朱敛转过头,眼充满询问,望向陈平安。陈平安笑着点头。
朱敛气了个半死,一脚轻轻踹在李槐屁股上:“大半夜还跟孤魂野鬼似的瞎逛荡,赶紧滚蛋。”
李槐吓了一大跳,跑出去后,远远指着朱敛说道:“帮我一回,踹我一脚,你我恩怨两清,明天若是再在书院狭路相逢,谁先跑谁就是大爷!”
朱敛做了个抬脚的动作,李槐很快消失无踪。
李宝瓶学舍那边,李宝瓶和裴钱同桌抄书,相对而坐。
一个下笔如飞,一个乌龟爬爬。
李宝瓶每抄完一张纸,就要喊“走你”二字,然后搁下毛笔,拧转手腕,来到裴钱这边瞅瞅。
裴钱默默无言,满头大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