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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0章 《君从故乡来》:水落石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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狮子园外墙异象横生后,柳伯率先掠到一座凉亭顶上,轻轻点头,破天荒地有些赞赏色。更多小说 ltxsba.me

在倒悬山师刀房那边修行,见到人异事的机会,比在浩然天下任何一洲之地都要多。柳伯又是被那位倒悬山大天君寄予厚望的天之骄子,而且经常跟随师门前辈出海捕捉布雨归来的疲惫老蛟,她的眼光,自然很高。

朱敛站在美人靠栏杆那边,裴钱站在栏杆上,好地问道:“是我师父吗?”

朱敛笑道:“少爷会使用符箓,大泉边境山头一役,我是亲眼见过的。三张铁骑绕城符,结阵成为一套三才兵符,威力巨大,硬生生困住了那只埋河大妖。不承想少爷还能自己画符,造诣不低,气魄不小……”

裴钱没好气道:“我师父什么不会?有什么好怪的!”

朱敛调侃道:“那你刚才眼珠子瞪得跟簸箕似的,偷偷笑得张开一张血盆大口做甚?”

裴钱板起脸,不跟老厨子瞎扯,扬起脑袋,瞥了眼头顶屋檐,再看看栏杆外边的地面,深吸一口气,使劲一蹦,高高跳起,双手抓住屋檐,想要一个翻身滚上屋顶,结果却拽着瓦片一起向下坠。朱敛刚想伸手拎住这个冒失鬼的后衣领,将她扯回廊道,却突然改变了主意,任由裴钱摔向院子。裴钱在坠落过程中,脑袋里一片空白,只是凭借本能,体内一股火龙之气汹涌流转,瞬间蜷缩出与朱敛撑起拳架时有几分似的猿猴之形,然后在离地一丈高的时候,手脚蓦然舒展,如一只小野猫轻灵落地。

朱敛趴在栏杆那边,啧啧道:“这位女侠还会飞檐走壁,轻功了得啊。”

裴钱一屁股坐在地上,吓得脸色雪白。回过后,对着看人挑担不吃力的朱敛破口大骂道:“老厨子,你干吗不救我?!我要是摔个半死,缺胳膊少腿的,师父嫌弃我怎么办?我走路本就慢,总会拖慢师父,本来就是个拖油瓶,到时候师父一个不高兴,直接就不要我了……”

裴钱一想到那副悲惨场景,不由得号啕大哭。号得朱敛耳根子不清净,号得就连婢女赵芽都赶紧跑到了屋外。赵芽方才一直陪着小姐说悄悄话,此刻看到了坐在地上的裴钱,满脸疑惑,不知这个古灵精怪的小丫头怎么就坐在院子里了。

朱敛故作惊慌:“快上楼,有妖怪!”

裴钱停下哀号,飞快起身,噔噔噔跑上绣楼台阶,冲入门未闩的闺阁内,转身关紧门,提起那根行山杖,一鼓作气跑到朱敛身边,四处张望,一边抹眼泪一边伸手拍了拍额头上的黄纸符箓,问道:“哪里哪里?”

朱敛忍住笑,随口胡诌道:“算你运气好,好像那妖物见绣楼强攻不下,走了。”

裴钱狠狠抹了把满脸的泪水和汗水,实在是太过害怕,从头到尾就没怎么留心朱敛的促狭色,仍是使劲睁大眼睛,仔细寻找妖物的踪迹。她一本正经道:“朱敛,如果下次妖怪再来绣楼,你可一定要保护好柳小姐和芽儿姐姐啊,不然师父回来一看,她们俩给妖怪抓走了,就算师父嘴上不骂我,心里边肯定会生我的气。”

赵芽转过头,掩嘴偷笑。

朱敛笑道:“不担心担心自己的安危?”

裴钱又掏出一张符箓,贴在自己脑门上,攥紧手中行山杖:“师父要我保护好自己,我就一定要做到!”

朱敛一手握拳负后,一手贴在身前腹部,无形中尽显宗师风范,微笑道:“放心吧,你师父也说了,要我保护好你。”

藏书楼上。

独孤公子笑道:“那只鬼鬼祟祟的妖物,恐怕要被关门打狗了。”

蒙珑问道:“当真困得住整座狮子园?”

独孤公子解释道:“未必经得起那只妖物几次冲撞,可是只要他以真身现世,就是那女冠出刀斩杀的时候。”

蒙珑又问:“可如果妖物打定主意躲着不出来呢?”

独孤公子指了指狮子园边缘地带的灵气异象,凡夫俗子身在狮子园内,未必看得出什么,但落在行家眼中,就可见一条如溪涧流淌、环山而转的金光。独孤公子道:“这一手不知名的符箓结阵,灵气化液,妙处不止‘圈禁’二字,如果不出意外,还会牵扯到此地的山根水脉,加上如今土地已经脱困,搜寻妖物藏匿之处,就更加简单了。再者,既然这位年轻仙师能够画出这么大的一套符阵,接下来在狮子园内,不断圈圈画画,将一些藏风聚水的中枢地点都给画上符,妖物就算不被活活闷死,也会被恶心死,如人置身沸水中,很不好受。”

蒙珑不以为然道:“画了那么多张符箓,才折腾出这些动静,算不得厉害。公子的师父,随手一张符箓就可以气降紫烟,缠绕一座有数十万百姓的城池,不然就是手抓黑云化螣蛇,直接将一只金丹境大妖镇压打杀……”

独孤公子无奈道:“我在说那个年轻人的好,你在说我师父的厉害,两者又不相干。你啊,别总是瞧不起公子之外的练气士和纯粹武夫。”

蒙珑直截了当道:“我就是见不得别人能跟公子比较。若那姓陈的年轻人是个女子,就算是一位剑仙,公子看奴婢会不会嫉妒?”

独孤公子笑问道:“那如果既是年纪轻轻的女子剑仙,又长得比你好看呢?”

蒙珑趴在栏杆上:“那奴婢可要嫉妒得想要杀人了。”

独孤公子微笑道:“鼠肚鸡肠,欲多心窄,要引以为戒啊。”

蒙珑望向远方,轻声道:“我们剑修,本就是走了条最险峻的羊肠小道,飞剑能过就行了。”

独孤公子摇头道:“那是你走得还不够高不够远,但是无所谓,你天资足够好,在剑道一途慢慢攀爬就行。便是我爹娘也都很器重你,觉得你是极好的先天剑胚,不然也不会将那尊夜游赏赐给你。”

蒙珑突然觉得自家公子好像有些心里话,憋着没有说出口,便转过头,脸颊贴在栏杆上。

独孤公子沉默片刻,笑道:“你难道是我肚子里的蛔虫?好吧,我便与你说一桩趣事。我爹娘当年曾经陪着那人一起赶赴风雷园,拜访李抟景,得以旁观第三场元婴境剑修间的厮杀。当然,是我们这边输了。只是那李抟景事后煮茶待客时,说了句很怪的话。这位宝瓶洲第一元婴,笑言练气士哪来的狗脸俯瞰人间,瞧不起山下人,不过是凑巧走了条阳关道而已,若是最早的规矩,跟‘养炼灵气’无关,而是天底下谁种庄稼的本事最大,谁就最‘合道’,或是谁缝补鞋子最厉害,谁就‘得天独厚’,那么你看现在那些高高在上的仙,会是什么光景。”

蒙珑轻声道:“风雷园李抟景,真是个喜欢说怪话、做怪事的怪人。”

独孤公子嗯了一声:“李抟景是当世真人。不过他死后,风雷园哪怕有黄河与刘灞桥,仍是压不住正阳山的剑气冲天。”

蒙珑突然想起一事:“那刘灞桥和苏稼,到底如何了?有没有像话本小说写得那般圆满,有情人终成眷属?”

独孤公子想了想:“即便这两人的爱情故事,真是一本花好月圆的话本小说,可如今估计咱们才将书翻到一半吧。”

蒙珑突然放低声音,悄悄道:“公子,真有那小说家云集于那处白纸福地,书上如何写,福地芸芸众生便如何做吗?主母还说诸子百家中的这一家圣贤,可厉害了:修为高的,可以写一国事态;修为差些的,就写一州一地;修为最低的小说家子弟,刚刚入门,则只能写一人之生老病死。最后小说家们笔下人物越写越多,那座福地的版图就越来越大。”

独孤公子笑了笑:“大千世界,无不有,真真假假,谁知道呢。”

蒙珑问道:“公子,哪天咱们都成了地仙,就去看看真假?”

独孤公子双手抱住后脑勺,眯眼笑道:“好啊。”

柳清山书斋内,黑袍少年色惶惶。

那个该死的背剑年轻人,怎么会精通符箓之法,并且身上还带着那么多张品相不俗的符箓?!

这是要铁了心跟他不死不休?难道就不怕到最后,双方鱼死网破,谁都讨不了半点好?你这姓陈的外姓人到底图什么!桌上这块巡狩之宝,是那扶龙的老变态拿了才有用!这么多张符箓砸下去,真当自己是那皑皑洲财爷刘氏子弟?

他像是热锅上的蚂蚁,在书斋里团团转。

疯子,都是疯子。

一个什么獍、狗屁甲作的师刀房婆娘也就罢了,又冒出个施恩不图报的正人君子,两个八竿子打不着的家伙,竟然懂得联手做局坑害他,一个在外边绕墙鬼画符,一个在园子里边转移他的注意力,扰乱他的视线。

难道自己这次顺着大势图谋狮子园,竟会功亏一篑?一想到那鹰钩鼻老变态,以及那个大权在握的唐氏老人,他便有些发虚。

他差点就要心念一动,让真身现世,不管不顾撞烂那墙壁。只要离开了狮子园,到时候就是天高任鸟飞了。自己天赋异禀的遁地术,加之园外又是四面环山的绝佳地带,除非是元婴境地仙亲自前来搜捕,且有惊天动地的实力,能够将四面青山随意劈开,不然他谁都不怕。

只是他很快就默默告诫自己,要临危不乱,狮子园暂时成为一座牢笼,已成定局,不能急,绝对不能忙中出错。

他展颜一笑,想出一个点子:“那就让青老爷先试探一下你们这些货色的虚实。”

狮子园最外边的墙头上,陈平安正犹豫着要不要再让石柔去跟柳氏讨要青鸾国官家银锭。银书一样可以画符,只是银书材质远远不如金锭研磨制成的金书。不过有弊有利,坏处是效果不佳,符箓威力下降,好处是自己画符轻松,不用那么劳心耗。说实话,这是笔赔本买卖,除了积攒许久的黄纸符箓一扫而空之外,还有些法袍金醴中尚未来得及淬炼的灵气,也差不多被他挥霍大半。只是这些内幕,不足为外人道也。

尽量往好处想吧。例如若是真给他做成了符满狮子园这么件盛举,也是值得以后跟张山峰和徐远霞好好说道说道的……下酒菜。

正当陈平安下定决心之时,他眯眼望去,只见占地广袤的狮子园中,几乎同时出现了近百个黑袍少年,少年或是在廊道、道路上撒腿狂奔,或是跃上屋脊,蜻蜓点水般飞掠,纷纷向狮子园外逃逸而去。

极有可能,其中某个俊美少年,就是那妖物的真身。一旦被他逃出狮子园,下一次潜返,陈平安就真拿他毫无办法了。

陈平安知道自己所画符箓的斤两,勉强能算气盛,但是不够绵长,灵气消散速度极快,这就是武夫画符最致命的缺陷。

陈平安果断说道:“我留在这里,你去守住右手边的墙头,狐妖幻象,打碎不难,若是发现了真身,只需拖延片刻就行。我借给你的那根缚妖索……”

石柔以为陈平安是要取回法宝傍身,便色自若地将那根金色绳索递过去。陈平安气笑道:“是要你好好使用,赶紧去那边守着!”

石柔微微讶异,手持这根品相极高的缚妖索,一掠而去。

陈平安轻拍养剑葫,心中默念道:“先不急着出来,你们可是我的杀手锏,确定了妖物真身从哪个方向突破,你们再出来不迟。”

藏书楼那边,婢女蒙珑跃跃欲试,眼炙热:“不管是不是障眼法,公子,让奴婢出手吧!在这狮子园待着,闷死人了。”

独孤公子提醒道:“现在青鸾国有很多人盯着狮子园,所以你不许使用本命飞剑。怀璧其罪,我可不想惹来一堆麻烦事。再就是,别在狮子园踩坏太多建筑。”

蒙珑有些失望,不过总比杵在原地当木头人好些。她脚尖点地,飘向栏杆站定,嘴里念念有词,一手掐诀,一手向前一伸,一双灵秀眼眸中,金光点点,最后轻喝道:“出来!”

一尊身高三丈的金甲灵,轰然落地,尘土飞扬。

这尊人除了身材巍峨外,高大身躯上缠绕着五条灵气汇聚的彩带,头戴冠冕,一条手臂的金色甲胄上,瘴气横生,另外一条手臂的金甲上篆刻有各种鬼魅面孔的狰狞图案。只是灵始终闭眼。

似乎得到了蒙珑的命令,这尊罕见夜游虽然双眼紧闭,但每次向前行走,依旧可以刻意绕开狮子园中的各个建筑,只是行走之间,大地震动。

夜游一脚就将一名躲避不及的黑袍少年踢得粉碎。

五条由仙师淬炼的彩带,如五条蛟龙离开龙潭,长不过两丈,但是游弋迅猛,轻松洞穿那些俊美少年的身躯。

夜游一臂横扫,一巴掌拍烂了一个在屋顶上空飞掠的妖物幻象。

蒙珑换了姿势,坐在栏杆上,不屑道:“这么不堪一击?”

独孤公子解释道:“那妖物将一点意灵光分散,能够有此矫健身形,已经相当不错了。”

大概是亲眼见过了夜游碾压狐妖的画面,胜负悬殊,危险应该不大,在狮子园别的地方登高望远的师徒二人,以及道侣修士,这才有意无意,刚好比藏书楼这边慢了一拍,开始各展通,斩妖除魔。

老人肩头那只火红小狸,跃向空中,身躯一颤,蓦然变大无数倍,当它落在一处屋脊上时,已是体形巨大如牛的一头火狸,浑身火焰飘荡。而高大少年一挥手臂,碧绿如竹叶盘踞于手臂的那条蛇,亦是一扑而去,变成了一条长达两丈的巨蛇。火狸和巨蛇各自扑杀那些向狮子园外疯狂逃窜的黑袍少年。

那对道侣修士,两人结伴而行,拣选了花园附近一处,一人驾驭背后长剑出鞘,如剑师驭剑杀敌;一人双手掐诀,脚踩罡步,张嘴一吐,一口浓郁灵气激荡而出,散入花园,如雾气笼罩住那些花草树木。转瞬之间,花园之中,蓦然掠起一道道手臂等高的各色精魅虚影,追上黑袍少年后,那些精魅便砰然炸碎。

陈平安、石柔、藏书楼独孤公子二人各据一方,师徒和道侣四人则守在狮子园西方。

陈平安站在墙头出拳,石柔则以金色龙须缚妖索抵挡。

只是妖物幻象实在太多,仍是有四十余个黑袍少年,不断撞向狮子园那堵有金色符箓蛟龙游弋的外墙墙壁。

藏书楼中那位独孤公子不许蒙珑使用本命飞剑,他自己又袖手旁观,所以漏网之鱼不少。可即便如此,那尊夜游实在太有威慑力,许多原本奔向藏书楼那边高墙的妖物幻象,临时更换了逃跑路线,所以藏书楼这个方向,反而是妖物幻象撞墙最少的。

西边虽然“人多势众”,有四个修士坐镇,却是妖物幻象撞墙最多的险峻地带。

而石柔这边,略微有些手忙脚乱,她终究不是那种擅长厮杀的鬼物,而崔东山赠予的压箱底,她哪敢现在使用,所以将近十个黑袍少年撞在了墙壁上,然后被外墙那条金光长河消融,一些侥幸挣脱开的幻象,继续再撞,视死如归。所幸石柔应对得没有太大纰漏。

陈平安出拳看似不快,却阻挡得最为游刃有余。他以六步走桩在墙头上辗转来回,两袖翻转,拳罡浩荡。

只是那条以雪白墙壁作为河流的金色蛟龙,金光已经黯淡了几分,以至于四周墙壁被撞出无数“小门”似的窟窿。

陈平安画符之后,再次应付这些让人眼花缭乱的黑袍少年,似一口纯粹真气不济,正要停步换气,就在这时,柳氏祠堂那边如有鳌鱼翻背,然后四面八方皆地震,轰隆隆作响,动静以西边最为激烈。

蒙珑猛然起身,双手掐诀,闭上眼睛,以秘术魂出窍,依附在那尊夜游身上。金甲人睁开眼眸,微微屈膝,拔地而起,脚下则出现一个大坑。高三丈的夜游,往西边飞掠而去。

夜游双脚踩在西边高墙花园中,地面深陷,他蹲下身,抡起一臂,一拳拳重重砸入地下,泥土飞溅,硬生生打断了狮子园地底下的一条小山根。

独孤公子犹豫了一下,还是没有出手。

只见藏书楼附近有一个身高五六丈的俊美少年,破土飘荡而出,是几乎与藏书楼等高的妖物,往那边墙壁一冲而去。

那条绕墙一圈的金色蛟龙,就像是这个妖物的绊脚绳索,所以现出真身的妖物咆哮着继续大步向前时,别处符箓金光都被拖曳向他这个方向。

妖物已经撞开墙壁,只是膝盖处仍旧有一条金色符箓绳索死死粘住。

他高高抬起一脚,依旧无法挣脱开那碍事的绳索,便干脆继续埋头前奔。

那条原本首尾衔接的金色蛟龙,砰然绷断,被现出金身法相的黑袍大妖拉扯着向前,曳地晃荡。妖物如同一条大鱼,虽未脱钩,但因气力实在太大,以至于连鱼线鱼竿都要一并拖走。

陈平安伸手按住养剑葫的口子,心道:“不对劲,再等等。”

一道始终站在凉亭顶上的修长身影,如白虹挂空,一刀劈去,脚下凉亭轰然倒塌。

终于出手的柳伯身形已经高过藏书楼,一刀直接将那金身法相斩成两半。

柳伯看也不看货真价实的那副惨淡金身,冷笑道:“去!”

只见柳伯后背处飘荡出一个持刀之人,与常人等高的身材,身躯如那水银雷浆,手持的竟是一把比人还长的黑色纤细长刀。

持刀之人一闪而逝。下一刻,她以长刀刀尖刺入一处墙壁窟窿处,站定不动。

石柔咽了一口唾沫,低头望去,只见刀尖处戳中了一只通体雪白、巴掌大小的蠕动妖物。

柳伯一掠来到石柔附近的高墙下,走向那个持刀人,两人重新重叠,变成柳伯一人而已。只是那把极长之刀尚在,静止悬停空中,柳伯走到刀尖处,笑道:“抓到你了。”

她没有立即将这只化宝妖收入囊中,而是转头望向远处高墙上手心已经离开养剑葫的陈平安,问道:“怎么说?你们人多,要不要争上一争?”

陈平安笑道:“你得了便宜,就别卖乖了。”

柳伯“善解人意”道:“能够抓住这家伙,我不否认,其实你出力不小,但是我可没有和人分宝的习惯,所以为防你心里不痛快,不如我们双方打一架,来决定这只小东西的归属。我可以答应不杀人,事后你心服口服了,说不定就会暗自庆幸,能够活下来,就已经是不错的结果了。”

陈平安沿着墙头走向柳伯。

绣楼处,朱敛一掠而出,站在临近柳伯的一处屋顶翘檐处,和柳伯第一次在他们小院露面时一模一样。

石柔走出数步,悬空而停,先给陈平安让出墙头,等到陈平安擦肩而过,她才尾随其后。

陈平安先对朱敛摆摆手。

柳伯也来到墙头,向陈平安走去。

柳伯将那把本命之物甲作留在原地,只是手持出鞘佩刀獍。

柳伯眼古怪,问道:“就凭你一人?”

陈平安将手伸到背后,继续前行,手已经握住了那把剑仙的剑柄。

一个师刀房女冠,一个背了把半仙兵的纯粹武夫,两人相距不过五十余步。

柳伯突然转头望向一座青山之巅,陈平安几乎同时转头,看到那边有一个老者身形正巧消逝。

柳伯收回视线,眼角余光看到远处柳氏族人已经快跑而来,其中就有一瘸一拐的可怜书生柳清山。

柳伯收刀入鞘:“化宝妖,我七你三。”

见陈平安疑惑不解,她有些恼火:“怎么,不肯要?!”

陈平安想起柳伯方才的视线,灵机一动,松开剑柄,一手负后,一手摩挲着养剑葫,微笑道:“五五分账,我就答应。”

柳伯眯起眼:“不要得寸进尺,见好就收是个好习惯。”

石柔叹息一声,一脸遗憾,像是在劝说陈平安,又仿佛是害怕陈平安和柳伯厮杀起来,柔声道:“公子,不如就算了吧。公子终究不只是山上人,要个好名声也不错,干脆让仙长得个大便宜,事情了结。公子可还要在青鸾国待着,看那佛道之辩,又要拜访故人,名声口碑,对于那些要面子的读书人来说,是很重要的。”

陈平安一手负后,对石柔跷起大拇指。

柳伯瞥了眼石柔:“你一个鬼物娘们,躲在一副糟老头子的皮囊里边,不嫌恶心吗?”

石柔微笑不语。

柳氏一行人越来越近。

柳伯伸手一抓,本命法刀甲作被她握住,然后她从袖中拿出一只极小的手拈葫芦,将那只蛞蝓收入黄皮小葫芦中,压低嗓音,对陈平安愤愤道:“回头分赃。”

陈平安笑着点头:“好的。”

柳老侍郎一大家子,自然对此次众人合力降妖,感激涕零,尤其对柳伯和陈平安两人,更是感恩戴德。

柳清山红着眼睛,单独找了个机会率先向柳伯作揖,然后是向陈平安他们。

柳伯抿起嘴唇,没有说话。

晚上,狮子园办了一场洗尘庆功宴,柳伯依然面无表情,只是偶尔夹几筷子吃食,但是即便觉得枯燥乏味,浪费光阴,她仍是坐到了宴席结束。

第二天,柳清山不知为何和柳伯并肩而立,邀请陈平安去狮子园赏景。陈平安婉拒无果,只得和他们一起散步。

途中柳伯冷冷瞥了眼陈平安,陈平安视而不见。

太阳正好,在得到陈平安允许后,裴钱自告奋勇,独自一人,蚂蚁搬家般在狮子园一处空地晒书晒竹简。

忙碌完毕,裴钱蹲在地上,心满意足。

从远处走来两人,裴钱知道他们的身份,老夫子叫伏昇,中年儒士姓刘,是狮子园家塾的教书先生。所以,裴钱就没拦着他们靠近。

刘先生在远处就停了步,只有老先生伏昇走到裴钱身边,笑问道:“小姑娘,我能瞧一瞧竹简上边的文字内容吗?”

裴钱起身有模有样作揖致礼,喊了声伏老先生后,想了想,蹲回地上,摆摆手:“看吧。又不是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好着呢,是我师父从书上辛苦摘抄下来的,要不就是远游四方时,听别人说的。”

就连最近朱敛那句随口瞎说的“人生苦难书,最能教做人”,也被陈平安一字不漏地刻在了竹简上。不过裴钱最不喜欢那片竹简,所以将它放在了最外边,孤零零的。反正她觉得那片竹简,比不上师父其他所有竹简。

裴钱仰着脑袋,一丝不苟道:“老先生,事先说好啊,给你看了我师父珍藏的这些宝贝,万一我师父生气,你可得扛下来。你是不知道,我师父对我可严厉了。唉,没得法子,师父喜欢我呗,抄书啊,走桩啊……算了,这些事情,估计老先生你听不明白。书斋里做学问的老夫子嘛,估计都不晓得一个馒头卖几文钱。”

裴钱再次郑重其事地提醒道:“老先生,你可不能让我好心没好报,中不中?”

伏昇展颜笑道:“中!”

于是小的蹲在原地,老的也蹲下身,一片一片竹简浏览过去,轻轻拿起,小心放下。

这让裴钱松了口气。

一一看过约莫半数竹简,伏昇笑问道:“拳头大就是世间最大的道理。小姑娘,你信不信这套说辞?”

裴钱毫不犹豫道:“信啊,不然我才这么点大,就每天走桩练拳、练习刀法剑术干啥?江湖很险恶,坏蛋很多啊。”

裴钱本想说几句自己志向远大的豪言,只是突然想到老魏说的,交浅言深是江湖大忌,于是她忍住了没说。这些掏心窝子的话,还是留在自个儿心窝子里吧。师父一个人知道就行了。

远处刘先生习惯性皱眉,伏昇却是爽朗大笑。

裴钱不知道这有啥好笑的,便去将附近一些竹简翻过来晒太阳,一边辛苦劳作,一边随口道:“可是师父教我啦,要说清楚这个道理,就得讲一讲顺序,顺序错不得。做人先讲理,然后拳头大了,和不讲理的人讲理更方便些,可不是劝人只讲拳头硬不硬,然后噼里啪啦,一股脑忘记了慎独啊、克己复礼啊、扪心自问啊啥的。唉,师父说我年纪小,记住这些就行,懂不懂,都在书上等着我呢。”

裴钱最后盖棺论定:“所以老先生说的这句话,道理是有的,只是不全。”

刘先生脸色这才稍稍好转。

伏昇倒是没有笑话裴钱,也没有说什么。

裴钱眼熠熠:“老先生,我师父,学问是不是很大?”

伏昇答道:“单凭你师父这几句话,看不出学问大不大,但是至少……说得很对,嗯,就是无错。听着简单,其实颇为不易,践行此理,更难。”

裴钱一挑眉头,气呼呼拦着伏昇继续翻看竹简。她双臂环胸:“那老先生你少看些竹简。”

伏昇笑道:“哟,小丫儿还挺记仇。”

裴钱点头道:“尊老爱幼,老先生你岁数大,我年纪小,咱俩扯平了。老先生可莫要跟一个小姑娘倚老卖老啊。”

伏昇只得说:“你师父教得对,更难能可贵的是,还能保住你的性灵之气。你师父很厉害啊。”

裴钱先是开心地笑起来,然后摇头晃脑道:“老先生这么说,是不是想多看些竹简?行吧行吧,看吧看吧,怕了你们这些老夫子了,一套一套的。唉,愁人。”

如此一来,便是刘先生都有了些笑意。

至圣先师曾经编撰一书,其宗旨立意,不过是“思无邪”三字而已。以至于后世一位大圣人,为了维护至圣先师的道德无瑕,又不好擅自删去一些篇幅,所以注解训诂得很是辛苦。这让伏先生很是笑话了一番。这个中年儒士刘先生深以为然。

似乎三教百家,帝王将相,整个天下,都有这个问题。

不过刘先生觉得今天的伏先生,有些怪,竟然又笑了。在狮子园待了这么久,他可从未笑过。

翻遍了竹简,伏昇站起身,看着那个还在给竹简辛勤翻个儿的黑炭小丫头,想要搭把手,裴钱赶紧摆手,用手臂胡乱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笑道:“我可尊老得很哩,不用老先生你帮忙,不然给师父看到了,非要揪我耳朵不可。”

伏昇笑着告辞离去,伸手虚按两下,示意裴钱不用起身作揖行礼,算是爱幼了。

两位夫子并肩行走在林荫小道。

刘先生欲言又止。

伏昇淡然笑道:“不出意外,那个年轻人,就是老秀才的关门弟子。”

刘先生色复杂。

伏昇感慨道:“我们就别管了。”

刘先生点了点头,问道:“那么先生何时收取柳清山为弟子?我觉得柳清山此次大考,已经过关了。”

伏昇摇头道:“还早呢,在书斋读万卷书,道理是懂了些,可如何做呢?还需要柳清山行万里路,看更多的人和事。”

刘先生问道:“先生是准备带着柳清山一起返回中土洲?再将那些当年先生一力救下的圣贤典籍摹本,交予柳清山?”

伏昇想了想:“我不一定陪着这个孩子游历,那太显眼了,而且未必是好事。”

这位曾经被誉为“为天下儒家续了一炷香火”的老先生,突然笑道:“虽说老秀才和我们文脉不同,可不得不承认,他挑选弟子的眼光,从崔瀺,到左右,再到齐静春……是越来越往上走的。”

刘先生摇头道:“那个年轻人,至少暂时还当不起伏先生这份赞誉。”

柳清山带着陈平安和柳伯去了他的书斋。

柳伯一眼就看到了那只小木盒,里边装着一个大王朝末代皇帝的巡狩之宝,落在不对路、眼界又不高的练气士手中,就是个小金块而已,撑死了卖出几枚小暑钱。而她当然就属于那不对路的修士。

柳伯有了些想法。

之后独孤公子和婢女蒙珑,率先离开狮子园,带着那两件俗世古董而已。

与他们继续同行的那对师徒修士,得了也不知道柳氏从哪里拿出来的一堆仙钱,满载而归。

再之后,就是那对道侣修士也离去了,同样收获颇丰,兜里装着的可是小暑钱,远远超出预期,雀跃不已。

陈平安原本早就想走,只是一直被柳清山挽留,故又多留了三天,趁机把狮子园逛了个遍。

柳清山其实偶尔眉宇间有些忧愁,所以每次都要跟陈平安喝酒。

陈平安知道是因为那栋绣楼的家务事,只是这些,他不会掺和。

这几天里,柳伯去小院找了陈平安两次。一次是告诉陈平安,她将那个柳树娘娘打了个半死,最近百年柳树娘娘应该会很老实。一次是跟陈平安分赃。

化宝妖总不能用法刀獍一切为二,事实上,天地间任何一只地仙化宝妖,只要能够饲养,调教得当,便大道可期。当然嫌他耗费仙钱和机缘,杀了夺宝,也是一笔巨大财富。所以柳伯折算成一笔谷雨钱,当作陈平安赢得的报酬。

柳伯走后,陈平安和裴钱师徒二人,一起对着桌上的“小山堆”,裴钱笑得灿烂,陈平安也笑了,摸了摸裴钱的脑袋:“那就不扯你耳朵了。”

裴钱一头雾水:“啥?”

陈平安弯腰趴在桌上,没有给出答案,看着那座谷雨钱堆成的小山。

裴钱双臂环胸,挺直腰杆,不去想那句话,开心地问道:“师父,我这次不是赔钱货了吧?”

陈平安坐起身,笑着伸出双手,将裴钱的脸颊搓圆弄扁。

朱敛坐在门口翻书,看得聚精会,看到精彩处,根本不舍得翻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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