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平安摇头道:“还是老前辈拿着吧,既然那个女魔头索要,这枚甲丸肯定不是钱的事情。我只不过是不喜欢她的为人行事,才不想交给她。”
宋雨烧笑道:“不然将山庄的小雪钱全部给你?否则就不合规矩了,我心里会有疙瘩,又欠钱又欠人情的。至于凤山是不是有山上的开销,由着他自己折腾去,反正这小子本事天大地大,我就不信他弄不来几千枚小雪钱。”
陈平安咧嘴笑道:“真是朋友,其实欠了人情也无所谓。下次我来山庄,老前辈多请我喝酒就行了。”
宋雨烧啧啧道:“欠人情比欠钱要难受,是你小子说的;这会儿朋友欠人情也无妨,还是你说的。怎么,天底下的道理都是你陈平安的?”
陈平安摘下养剑葫芦,轻松惬意地喝了口酒,再无顾虑,也无负担:“宋老前辈不把我当朋友,就只管还钱还人情,一口气还完,清清爽爽,大不了以后我路过梳水国,都不来山庄喝花雕酒吃火锅。”
宋雨烧犹豫了一下,只得无奈地收下那枚兵家甲丸,打趣道:“你小子到底是怎么回事,我都有些犯迷糊了。”
陈平安眨了眨眼睛:“在家乡当龙窑学徒的时候,教我烧瓷的师傅说过一个道理,人情送头牛,买卖不饶针。”
宋雨烧愣了一下:“啥玩意儿?”
陈平安赧颜道:“意思就是说关系好了,给朋友送一头牛都没事,但是做买卖,一根针的钱物往来都得记在账上。”
姚老头这个满是泥土气的道理,书上是不会讲的。在彩衣国胭脂郡,崇妙道人死前说过类似的言语。所以陈平安觉得这个话糙但理不糙,多半是没错了。
宋雨烧开怀大笑,伸手指向少年,道:“瓜娃儿,你以后一定会很有钱!”
陈平安双手抱拳,笑容灿烂:“希望希望。”
宋雨烧笑着起身:“山庄就不留你了,我去交代一下事情,然后一起去小镇,请你吃顿火锅,之后你和朋友们就去那个渡口。”
陈平安点点头,在老人去找楚管事后,回到自己房间,换过一身洁净衣衫,在桌上留下了一张金色材质的符纸,其上已经画好符箓,是一张宝塔镇妖符。少年以一只酒杯将其压住。
当初两人离开战场,陈平安收下老人的三百小雪钱,不过是想着让老人安心罢了。
不管少年如今的性情变了有多少,但是有些事情,还是江山易改本性难移,可能再过百年千年,还是如此。
吃亏是福,贪便宜是失便宜,这些道理,书上是讲过的,而且不止一本书在讲。
梳水国老剑圣拎来了一只小包裹和两坛美酒,两人在院中碰头。陈平安的酒葫芦里再次装满美酒,刚好还剩下一坛,去小镇吃火锅的时候用得着。老人让陈平安帮他拿着装有小雪钱和一些小物件的包裹。
离开小院后,白发苍苍的山庄老管事站在门口,对陈平安抱拳笑道:“陈少侠以后常来山庄做客,从今年起,剑水山庄会备下许多专门为陈少侠酿造储藏的花雕酒,保证少侠次次都能喝上最地道的陈年好酒。”
陈平安抱拳道:“绝不客气!”
宋雨烧和陈平安再次飞掠离开山庄。老管事站在原地,久久不愿离去,笑容欣慰。如今的老庄主,真是跟之前数十年暮气沉沉的模样大不一样了,这会儿老庄主一如当年行走江湖般意气风发、采飞扬。所以这梳水国的江湖,一定还能再风流数十年。
老管事散步走回,其间与负责那栋院子的两名婢女相逢,原本不苟言笑的老管事多了许多笑容,让那一对妙龄剑侍受宠若惊,只觉得太阳打从西边出来了。
宋雨烧与陈平安到了小镇,朝廷安插于此的谍子得到风声后都已经自行撤去。他们在那栋酒楼与徐远霞和张山峰见面,四人还是在二楼吃起了火锅。因为上次宋雨烧自报名号,酒楼掌柜有些拘谨,被老人一顿口头禅的瓜皮锤子笑骂过后,才恢复了几分自在。张山峰不太能吃辣,又不愿怯场,只好边吃边流泪。陈平安一本正经地说喝酒能解辣,结果年轻道人一口酒水喷了陈平安一身。
在酒桌上,宋雨烧也喝得有点多,他没有用武夫境界驱散那一肚子酒气,举杯不停,还跟陈平安唠叨了许多心里话,有的没的,想起了什么就随口聊:“陈平安啊,讲道理这件事,不是一件讨喜的事情。女孩子不爱听,男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世道难混,一肚子憋屈窝火,临了还要听人唠叨,你说烦不烦?道理不对也就罢了,明知对了,自己却做不到,岂不是更戳心窝子?”
陈平安喝酒加吃辣,已经有些舌头打结,反驳道:“我道理偶尔会说一些,但是还真的从不跟人吵架,最多打架!”
宋雨烧说:“如果以后有个姑娘跟你说:‘陈平安,你是个好人……’”
陈平安满脸期待:“那是不是就成了?”
宋雨烧一拍桌子,幸灾乐祸道:“你个哈(傻)儿!成个屁,你俩关系铁定黄了!”
陈平安呆若木鸡,赶紧喝了一大口酒压压惊。
酒足饭饱后,三人在小街尽头与宋雨烧告别。
在三人身影愈行愈远之后,腰间多悬佩了一把铁剑的宋凤山,默默出现在宋雨烧身旁。宋雨烧望着远方,叹息一声。
宋凤山冷哼道:“到底我是你孙子,还是他是?”
宋雨烧打了个哈哈。
宋凤山虽然言语愤懑,但是嘴角有些笑意。宋雨烧在那只包裹里装上了剑水山庄的将近两千枚小雪钱,一枚也没给山庄剩下。
陈平安在酒桌上一直被老人劝酒,喝得醉醺醺的,走的时候脚步摇晃,满身酒气,暂时哪里顾得上那只斜挎在背后的包裹。
老江湖到底是老江湖,少年还是太嫩了。
到达剑水山庄之前的七百里路程,由于陈平安心事重重,三人走得略显沉闷。而这趟去往边境的仙家渡口,三人的心态与前次有着天壤之别,而且因为许多话都说开了,各自抖搂了身上许多秘密,三人关系越发瓷实。便是那桩朋友死尽的惨案,一次露宿山巅时,徐远霞喝着酒都说了一些。而张山峰也颇为难得地提及自己的家世和师门。他接过陈平安递过来的酒葫芦,破天荒地大口喝酒,说到他的师父火龙真人时,脏话连篇,大骂不已。虽然嘴上不留情,年轻道士的脸上却满是怀念,膝盖上横放着那柄桃木剑,说到动容处,只得以喝酒掩饰眼眶里的泪花。其间他连打了好几个喷嚏,徐远霞开玩笑说:“咋的,你那师父隔着一个洲,还能听到你的埋怨?难不成是一位龙虎山外门天师?”
张山峰悻悻然说道:“什么天师,老头子一辈子都没去过中土洲,天天念叨着要去祖庭龙虎山拜谒祖师爷,可不是今天腰酸就是明天腿疼的,不然就是呼呼大睡,每次睡觉能睡十天半个月。最长一次,师门山头下了一场连绵两个月的大雪,老家伙就立于崖畔风雪中睡了整整两个月,等到风雪彻底消融才醒过来。在那之前,门内弟子们原本早早准备妥当,要跟随师父一起远游龙虎山的既定行程又给打了水漂。总之,老头子没有半点诚意,师兄弟们怨声载道。一次次旁敲侧击,老家伙全当作耳旁风,你说任你说,清风拂山岗。”
陈平安也主动说到了齐先生,毕竟那晚齐先生出现在了梳水国古寺,跟徐远霞和张山峰都见过面。但是他只提了家乡那座骊珠洞天,说自己是那边土生土长的人,说齐先生在那边学塾教了很多年的书。
陈平安不是不愿多说,他如果真敞开了说,借着酒劲,关于齐先生,他能跟两个朋友说上一整晚。他是不敢多说。
在他与少年崔瀺同行的短暂归途中,那个死皮赖脸的弟子说了许多关于山顶的事情,例如那些诸子百家圣人在各大洲的“有趣”谋划。哪怕少年崔瀺每次都是只言片语、零零碎碎,故意不说透,使得真正的内幕如蛟龙在云端般若隐若现,可是陈平安已经知道了轻重利害。
陈平安还说了自己的打瀑过程和境界攀升。徐远霞是武道中人,惊羡不已,哪怕早有预料,仍是对陈平安竖起大拇指,说他前途远大,将来至少也是一个炼境的大宗师。看张山峰一脸茫然,徐远霞就举了个例子,说如今陈平安的境界,放在山上,那就是即将破开下五境瓶颈,随时能跻身洞府境。张山峰这才恍然大悟,然后便哀号开来,说自己每天勤勉修行的成效难道都给狗叼走了吗。
陈平安哈哈大笑,跟徐远霞一起合伙挖苦张山峰。张山峰不需要别人安慰,这家伙的坚韧心性其实不输陈平安,从来天不怕地不怕,他只怕一件事——兜里没钱,吃不饱饭。如果非要再多一件事,就是这几次降妖除魔他都做得不够好,一直良心难安。
随后这一路风平浪静,经历了胭脂郡的波谲云诡,又看过了剑水山庄的江湖热闹,三人此时觉得有些寂寞。好在很快就到了那座边境关隘,三人都有正儿八经的通关文牒,虽然盘查严密,仍是顺利走过城洞,去往大都督府。
在宋雨烧赠送的包裹当中,除了将近两千枚小雪钱,还有一封老人的亲笔书信,只要陈平安交给梳水国边境上的那座大都督府,就能够获得朝廷许可,进入禁地。
陈平安到了门禁森严的府门前,上去搭话,不承想这些边关武卒听不懂宝瓶洲雅言,陈平安又不会梳水国官话,一时间鸡同鸭讲,十分尴尬。好在府门武卒示意陈平安稍等,让一人进去禀报,很快就走出一位有书卷气的儒衫老者,他精通宝瓶洲雅言。陈平安递出那封信,信封上书“大都督亲启”五个大字,署名为“剑水山庄宋雨烧”。
府邸老幕僚双手接过信封,再不敢怠慢,直接领着三人在偏厅落座,等上过茶,才快步跑向大都督处理军务的官厅。又过了一会儿,就走来一个身材矮小的黝黑老人,既没有披挂甲胄,也未穿武臣官服,色木讷,手里攥着三枚青铜印符,径直将其交给陈平安,随后一言不发地转身离开。
三人离开大都督府的时候,陈平安和张山峰都有些蒙——那位其貌不扬的梳水国大都督,也太过雷厉风行了些。徐远霞解释道:“真正从底层攀爬到高位的沙场武将,都不是夸夸其谈的性格。”他笑了笑,“搁在官场上,这叫作贵人语迟。”
张山峰没好气道:“人家根本就没说一个字,迟啥迟?”
两人听陈平安说过剑水山庄的那场风波,知道朝廷对山庄的态度,徐远霞不由得感慨道:“在这个当口愿意接见我们三人,还掏出三枚通关印符,这位大都督也算仗义了,跟宋老剑圣的交情一定极好。”
陈平安点头道:“能够跟宋老前辈做朋友的人,肯定不坏。”
徐远霞和张山峰相视一笑,后者啧啧道:“陈平安,你这句话说得有学问啊,都会拐弯抹角吹嘘自己了?”
陈平安又说道:“能跟宋老前辈做朋友的人做朋友,应该也不差。”
徐远霞伸出大拇指:“这话说得厚道,有嚼劲!”
张山峰搂过陈平安肩膀,称赞道:“转折自如,无懈可击!”
三人大笑着从南门离开关隘,继续往南去,各自腰间都悬挂着那枚印符。百余里后,他们就会进入仙家渡口管辖的禁地。
在半路上的一座小山头,三人停歇,陈平安生火做饭,其间远方暗处有人望向他们,估计是见到腰间印符后才悄然离去。
三人吃饭,都没有喝酒。即将进入那座山上练气士聚集的渡口,还是小心为上。
徐远霞这次主要是为陈平安和张山峰送行,不过如果有渡船去往宝瓶洲东南部的青鸾国,那就更好,至于渡口兜售法宝重器的店铺,徐远霞一个纯粹武夫,如今又多出一把兵利器,已经完全没有兴趣。
张山峰除了想要购买一把攻伐法剑,再就是补充一些行符之类的珍稀符箓,以及找人鉴定那双青山霄竹筷的价格。那口凝聚灵气化为甘露的白碗,以及陈平安半卖半送给他的古榆国甲丸,他是万万不会卖的。这两件宝贝,他连拿都不会拿出来,免得让人起了觊觎之心,白白多出一桩祸事。
从落魄山带出的东西,陈平安肯定一件都不会动。
贺小凉在鲲船上还给他的那颗上等蛇胆石,留着便是了。在骊珠洞天下坠后,龙须河和铁符江早已见不到一颗蛇胆石,先前的蛇胆石都变成了普通石子。他听说蛇胆石是骊珠洞天的特产,这意味着每用掉一颗,世上就要少掉一颗。陈平安如今已经知道这叫货可居,越晚出手,只会越赚。
胭脂郡城隍爷沈温赠送的金身文胆要藏好,先后两次获得的金身碎片和银色碎片一样不可示人。而沈温最为重视的,甚至说了一句“器唯有德者持之”的,篆刻有“彩衣国胭脂郡城隍显佑伯印”的天师印的归属,陈平安其实第一时间就想到了龙虎山外门道士张山峰,以及如今在山崖书院求学,但是修习《云上琅琅书》的林守一。陈平安用心思量之后,还是决定这枚天师印暂时由自己保管。不是不舍得送给他们中的一人,而是觉得哪怕赠送,也应该以后再说,等到自己理解了何谓“有德者”,再看那个时候,他二人谁配得上这三个字。
至于那截遭受雷击后犹有生机残存的乌木、绘有五岳真形图的大白碗及藏匿有枯骨艳鬼的那张符箓,陈平安都会拿出来询问其价格,至于是否典当出售,到时候再看,相信渡口店铺总不会强买强卖。
剑水山庄送的将近两千枚小雪钱,加上青衣小童给的,陈平安现在差不多有四千枚小雪钱了。一想到这个,他就有些乐呵。只是他马上又想到另一件事,就乐呵不起来了。
魏檗和崔姓老人曾经说过一些意思差不多的话,要陈平安在进入倒悬山之前,先跻身武道四境,因为只有这样,他才能在那座长城上站稳脚跟,以浩然天下最充沛的无形剑意淬炼体魄、夯实魂。这对于任何一个炼气三境的纯粹武夫来说,都大有裨益。按照老人的话说,如果连四境都没有,就干脆别去城头上丢人现眼了,即便能走上去,也未必能够爬下来。陈平安给那姑娘送完了剑,就只能在剑气长城下边干瞪眼,乖乖滚回落魄山当山大王了。可陈平安想在那边多待一会儿。
很快有一行七八人在山头下边的道路走过,装束各异,个个不似俗人。山坡上三人只是斜瞥一眼就不再多看。出门在外,小心道士和尚;入山涉水,避开稚童妇人。这是山上不成文的规矩,若是遇上不知深浅的同道中人,没事别瞎瞅,天晓得会不会碰上个脾气坏的。那些人亦是视线扫过三人后就不再打量。
虽然还没有到达渡口,可几十里路能走多久?离别在即,原本说好了都不喝酒的,但只是因为陈平安习惯性喝了口酒,张山峰就说也要喝,陈平安便将酒葫芦递了过去,结果徐远霞也来了一口。于是三人坐在小山头的山顶,就这么一人一口,默默饮酒不停息。
徐远霞喃喃道:“我曾是行伍出身,还是战事惨烈的边军,只是实在受不了身边每天死人才开始厮混江湖,不承想到最后还是死人。你们可能不信,我徐远霞出身书香门第,当年属于投笔从戎,家族虽算不上钟鸣鼎食的豪阀,可也算一地郡望吧,这都多少年没回去过了。好好一个父母健在的家乡,如今倒像是个故乡了。”大髯汉子喝酒喝得满胡子都是酒水,盘腿而坐,醉眼蒙眬:“当边军那些岁月,我早前读过些书,还算稍稍讲一点家国忠义。军中袍泽们大多不谈这些,只管挣军功、赚银子、给先行一步的兄弟们报仇。沙场杀敌就只是杀敌,痛快而已,不过若在沙场上给敌人砍了一刀、射了一箭,那么缝针拔箭的时候,可就只有痛没有快了。一大堆大老爷们儿,躺在满是血污的伤兵帐篷里疼得嗷嗷叫,谁也别笑话谁……”
张山峰向后倒去,他是真的不能再喝了,陈平安总不能一口气背两个人吧。张山峰望着蔚蓝天空道:“师父总说我是有悟性有根骨的,当年不去参加科举,而是上山修行,这辈子肯定不亏。可我哪里知道自己的悟性根骨在哪儿,若是也被狗叼走了,我真想求一求那些狗,让它们还给我,我下山降妖除魔用得着。有了道行,就不用再愧疚了,再也不会害得那些花钱请我办事的百姓骨肉分离、流离失所了。”
陈平安喝酒有一点好,喝多了,言语反而少。他默默地听着两个朋友吐露心声,双手抱着那只酒葫芦眺望远方。
最后下山去往渡口时,想着自己千万不能醉酒的张山峰,已经让徐远霞背着了。徐远霞的脚步还算沉稳,只是酒话没少说,大声吟诵了好些边塞诗,最后说到“美酒千杯少”,打了个酒嗝,就没下文了。
陈平安笑着接话道:“佳人……两个也多呀。”
徐远霞翻了个白眼:“白瞎了一个剑仙!”
陈平安立即改正道:“大剑仙!”
张山峰喃喃地说着梦话:“还有大天师……”
这个梳水国和松溪国接壤处的仙家渡口,竟是一座没有城郭的繁华小镇,这让陈平安有一种重返家乡龙泉郡的错觉。路上行人熙熙攘攘,练气士其实不算太多,更多的还是世代扎根于此的凡夫俗子,以及各色商贾,街道处处是店铺。到了小镇,张山峰已经清醒过来,就是有点头疼,陈平安和徐远霞则早已酒气散尽。
徐远霞轻声提醒道:“咱们别想着货比三家,直接找一家地段最好、店铺最大的地儿。”
根据这宝贵的江湖经验,三人找到了一家挂有“青蚨坊”匾额的大铺子。铺子有五层楼,很有鹤立鸡群的气势,而且占地广袤,楼后好像还有一个大庭院,古树参天,似乎还有流水声。店门口两侧楹联是“童叟无欺,我家价格公道;将心比心,客官回头再来”。
就是这家财大气粗的青蚨坊了!
店门口的街道上,没有伙计招揽生意,但是三人走入阴凉大堂后,很快就有一个衣衫华美的年轻妇人姗姗而来,妇人两侧肩头各自悬停着一只青色飞虫,如碧玉雕琢而成。她直接以宝瓶洲雅言问道:“三位客人是要鉴赏宝物,还是购买店内珍藏?”
当妇人问话的时候,两只青色飞虫已经振翅而飞,围绕四人传出啾啾的细微声响。原来是为了遮蔽双方对话,不让店内其他人听闻。
徐远霞笑道:“先鉴宝,再看看你家收藏的成色,若是有合适的,而且果真价格公道,我们再买不迟。”
妇人伸手指向一处,微笑道:“鉴赏重器就在一楼,灵器在二楼,法宝在三楼。楼梯口在那边,三位客官自行选择便是,我会一路跟随。”
徐远霞点点头,大步走向楼梯口。毫无疑问,他们会在二楼停步。至少灵器价格还有个底,若是身怀仙家法器,就算陈平安和张山峰想卖,徐远霞都不建议在这个渡口交易。
妇人跟在三人身后,微微而笑,既然他们是直奔二楼,那自己这次运气不错,有点赚头了。
一楼其余几名差不多姿色气度的女子,眼都有些艳羡。但是每天迎客一事,青蚨坊早就安排了顺序,财路大小,就要靠她们各自的运气了。不过一年下来,大致上相差不多,即便有人骤然暴富,以青蚨坊五百年老字号订立下来的祖传规矩,也不会让其余人等知晓,除非那个人自己说漏了嘴。
到了二楼,妇人又开始领路前行,廊道铺有一整张彩衣国出产的一幅锦绣地衣,看绣工丝毫不比剑水山庄大堂的那幅逊色。她领着三人走到一个房间门口,屈指轻轻敲门,得到一个苍老嗓音的回应后,妇人推门而入,站在门口,等到徐远霞三人都跨过门槛,才轻轻关上屋门。
屋内有一张大桌案,后边坐着一位精矍铄的老人。屋内有一个小香炉,香气袅袅;还有一盆古柏盆栽,古柏虬曲,横向蔓延极长,枝干上竟然蹲坐着一排绿衣小人。绿衣小人原本在窃窃私语,见到客人莅临后,竟是齐齐站起身,在古柏枝干上作揖行礼,稚声稚气道:“欢迎贵客光临本店本屋,恭喜发财!”
不愧是仙家手笔,看得陈平安一愣一愣的。徐远霞是老江湖,知道隐藏情绪。而张山峰本就是山上人,虽然如今很穷,可在师门修行的时候,其实见识不浅。所以露出马脚的土鳖,其实就陈平安一个。
只是这么一个小细节,妇人就将注意力更多放在了徐远霞和张山峰身上,觉得穿草鞋背剑的少年多半是有点小机缘才踏足修行的山野散修,不用她太花心思。
老人笑问道:“鉴宝?什么灵器?我最擅长青铜器、字画和美木良材的鉴赏,其余诸多杂项器物也皆有涉猎,不敢说样样精通,但是我在青蚨坊这间屋子坐了四十多年,看走眼的次数屈指可数,客人只管放心拿出珍藏之物。”
张山峰便从袖中拿出那双竹筷递给老人。原本端坐在椅子上的老人目中精光绽放,毫不掩饰自己的意外色,站起身,双手接过竹筷,坐下后,小心翼翼地将竹筷放在身前的桌面上,从抽屉中拿出一块特制丝巾,仔细擦拭双手手心和五指,这才拎起那支刻有“霄竹”的竹筷,耐心端详,久久无言。
放下“霄竹”,拿起“青山”,老人喟叹一声,抬头后,望向年轻道士,满脸惋惜道:“此物材质绝佳,不仅肯定出自竹海洞天,十之八九还是由那座青山的霄竹制成。在青山封山百年之后,以青山独有的霄竹制成之器物,价格可谓一路水涨船高,说是疯涨都不为过,只可惜竟然没有制成一对袖珍小巧的打鬼鞭,而是打造成了一双……筷子!太奢侈了!太……过分了!”说到最后,老人有些咬牙切齿,差点就要捶胸顿足,破口大骂筷子旧主人的暴殄天物。
老人伸手摩挲着竹筷上“青山”三个字,轻声安慰自己:“可若是制成了打鬼鞭,客人就可以直接去三楼了,我哪里有机会目睹此物。竹海洞天的青山啊,偌大一座洞天,只有一位山,就是竹夫人。要知道,小说家的祖师爷曾经如此描绘这位传说中的山夫人:‘美姿容,喜赤足,鬓发绝青。’不过寥寥数语,就勾勒出一位绝代女的风采……”
老人已经完全沉浸在自己的遐想当中,青蚨坊的领路妇人虽然有些尴尬,可心底雀跃不已,自己今天要大挣一笔抽成了!而且还不至于让三楼那些个最擅长拿捏架子的贱货赚了去。上边的那些个女子,瞧着一个比一个像仙子,看似模样清冷,实则一肚子算计,谁有钱谁就是天底下最俊的男子,个个都是喜欢勾引男人的狐媚娘们,做成了买卖后,还愿意死皮赖脸地倒贴身子,领着客人去后边的庭院私宅一阵翻云覆雨,臭不要脸,恬不知耻!
张山峰只好打断老人的思绪:“老先生,老先生,贫道只想知道这双筷子到底值多少钱。”
老人赶紧回过,笑眯眯望向领路妇人:“翠莹啊,我今年是不是还剩一次份额?”
妇人有些惊讶,很快嫣然笑道:“洪先生,你确实还有一次将宝物收入囊中的机会,只是还得按照老规矩,先给顶楼的二坊主掌过眼,才能交由洪先生私自珍藏。”
老人爽朗笑道:“这是当然!”他对张山峰正色说道:“这双筷子,若说裨益修行之处,实在不多,但是搁在山底下的世俗王朝,必然会是将相公卿、达官显贵们争抢的宝贝。因为每次下筷夹菜都沾染些许灵气,故而能够强身健体、延年益寿,只要不碰上大病大灾,凡夫俗子增寿个三五年不难,而且‘青山’‘霄竹’这两个说法也能溢价极多。”老人瞥了眼桌上的青竹筷子,满脸喜悦:“我青蚨坊……或者说我洪扬波本人,愿意开价四百五十枚小雪钱。客人只管放心,我可以保证,在青蚨坊内楼上楼下也好,还是在这个渡口小镇其余大小十六家店铺也罢,都不会高出这个价格了。一般市价最多出到四百枚,委实是我自己喜好此物,今年还有一次将鉴赏之物收入囊中的机会才愿意出此高价。这位道长,如何?可愿意割爱?”老人可怜巴巴地望向张山峰,眼里带着祈求:“四百五十枚小雪钱,这个价格真不能再高了。若是你们怕我捡漏,信不过青蚨坊的金字招牌,没关系,我们一起去找二坊主,或是你们再去街上大小铺子转一圈……”
张山峰看了眼徐远霞,后者轻轻点头。张山峰咧嘴一笑,伸出一只手掌:“一口价,五百枚小雪钱,我就卖了!”
妇人转过头,掩嘴偷笑。得嘞,以洪先生的执拗性子,收东西只看眼缘不管价值,一旦成了心仪之物,那肯定是再疼也要割肉的。
“让你心头好,让你千金难买心头好!”老人甩了自己一巴掌,然后站起身,仍是快意多过心疼,豪迈道,“就此说定!翠莹,你小心拿好这双筷子,送去顶楼给二坊主鉴定,免得我有假公济私的嫌疑。确定价格公道之后,我就可以自掏腰包了,当然你那份,少不了!”
妇人小心地收起竹筷,婀娜多姿地姗姗离去。徐远霞知道这次买卖是张山峰赚到了,而且赚了不少。而陈平安还站在桌边,偷偷低头弯腰,跟那些绿衣小童大眼瞪小眼。他是觉得这些小家伙有趣,憨头憨脑的,长得还可爱,想着以后是不是自己也收集一些,送给落魄山的粉裙女童,她多半会喜欢,也省得她在竹楼觉得无趣。而那些小家伙觉得这么个土鳖泥腿子竟然连它们都不认得,也挺有趣。真是相看两不厌,双方都挺开心。老人坐在桌后,哼着小曲儿,更开心。
妇人很快返回,笑着交出那双青山竹筷:“二坊主说恭喜您少了一桩憾事,但是也说了,下次请他喝酒的时候,不许拿出这双筷子跟他臭显摆。”
老人呸了一声:“不显摆怎么行。”然后飞快收起那双竹筷,拉开抽屉,再拿出五枚小暑钱递给张山峰:“虽然一般来说,在大铺子做买卖,一枚小暑钱就是一百枚小雪钱,但是谁都清楚,私底下跟人交易,每一枚小暑钱要额外多出四五枚小雪钱的。”
张山峰笑着点头,接过五枚小暑钱后,看到陈平安还在那边傻乎乎地跟绿衣小童们挤眉弄眼,赏了他一手肘,笑道:“少跟我装傻扮痴,拿去吧,利息先还你了,本金还欠着。如果你过意不去,就从本金里扣去五枚小暑钱。剩下的,就真的只能先欠着你,以后再说了。”
显然,知道那颗古榆国兵家甲丸的真实价格后,张山峰一直没觉得因为“朋友”两个字就能安心收下这颗昂贵的甲丸。
陈平安坦然收下五枚小暑钱,收入袖中后,说道:“就这么两清了!不然我还你钱,你东西还我?”
张山峰闷不吭声,徐远霞笑着拍了拍张山峰的肩膀:“就这样吧,否则就矫情了啊。”张山峰这才嗯了一声。
陈平安搂过张山峰肩膀,笑道:“要真觉得过意不去,再把桃木剑卖了呗?”
张山峰又一手肘撞去,笑骂道:“一边凉快去!”
陈平安跳开:“君子动口不动手啊。”
徐远霞摇摇头,跟两个孩子似的。
妇人有些意外,凝望着背剑少年的侧脸,难道这位才是真正的土财主?
张山峰对老人笑道:“小道已经没东西要卖了。”
老人大失所望,不过陈平安紧随其后说道:“我有东西要先生鉴赏。”
老人立即挺直腰杆,笑着伸出一手:“想必我又有眼福了。”
陈平安从袖中掏出那只绘有五岳真形图的白碗,放在桌上。
老人眼平静,双手持碗,缓缓旋转,放下后道:“碗面所绘应该是古榆国的五岳真形图,青蚨坊愿意开价一百五十枚小雪钱。若是大王朝的五岳真形图,价格会翻好几番,只是古榆国的五岳本身蕴含灵气有限,绘制在这只白碗上,功效也就大打折扣。”说到这里,老人有些感慨,说了一桩山上商贸的风波:“想当年,因为此碗而获得暴利的店铺,当属在数十年前就偷偷囤积了大量大骊五岳碗的包袱斋。他家前些年真是一本万利,之后无数小店家跟风购买,哪里想到那大骊皇帝失心疯,直接改了全部五岳。哈哈,多少商家为此血本无归啊!好在咱们坊主眼光独到,力排众议,不高价收购哪怕一只大骊五岳碗,才使得青蚨坊免去一场灾难。”
陈平安耐心听完老先生的言语后,轻声问道:“老先生,这只碗的功效是?”
“不好意思不好意思,一说到咱们青蚨坊的厉害,我就有些管不住嘴。这就给公子说正事。”老人致歉一声后,指了指白碗,“五色社稷土,是每个王朝必须有的。五色土从何而来?除了自身孕育而成的山河宝地,也可人为造就,所用的就是这类碗具了。将取自五座山岳的土壤放入碗内,一段时间后,根据五岳碗的材质好坏和品秩高低,就会短则数天长则一旬出产一小抔五色土。当然了,五色土也能售卖,以公子这只五岳碗的品相,若是拥有足够的古榆国五岳土壤,一年产出大致能卖出……这个数!”
老人摊开一只手掌,妇人又开始掩嘴偷笑。
陈平安试探性问道:“五十枚小雪钱?”
老人忍俊不禁道:“五枚。”而后解释,“许多这类能够持续生财的灵器,山上都以一甲子光阴来算价格。一年五枚,一甲子之后,就是三百枚小雪钱。哈哈,公子别急,误以为是青蚨坊坑人,只愿意出半价购买此碗。五岳碗有些特殊,一些个社稷不稳动荡不安的国家,他们的五岳真形碗可能一文不值。试想,国家都没了,五岳又何在?那么五色土又从哪里来?青蚨坊对于收购五岳碗兴趣一直不大,愿意出半价,也当得起‘公道’二字了。”
陈平安想了想:“这只碗能不能不卖?”
老人笑道:“当然可以。说句大实话,如果今天我替青蚨坊买下此碗,到时候古榆国一夜之间山河变换,我可是要担风险扣薪水的。”
陈平安笑呵呵收起白碗。一年五枚小雪钱,那就是足足五千两银子。知道最早的时候龙泉小镇一栋桃叶巷的宅子多少钱吗?都不用一千两银子!当然,如今骊珠洞天破碎下坠,接壤于大骊王朝版图,小镇宅子价格已经天翻地覆,可是龙泉郡城那边的宅子,五千两还是能买好几栋的。当务之急,是赶紧写信给魏檗和崔姓老人,要他们试着帮忙收集古榆国的五岳土壤……然后自己从倒悬山返回的时候,也要亲自跑一趟古榆国五座山岳,能多拿几斤就多拿几斤,希望到时候方寸物中还有足够的空地放置。
徐远霞突然轻声道:“这只碗,可以卖。”
老人虽然因为一双青山竹筷失了方寸,可是平时做生意,其实精明得很:“这位兄弟是觉得大骊铁骑一定会南下,所以古榆国未必能够保住江山吧?我倒觉得不然。有观湖书院坐镇宝瓶洲中部,相信大骊宋氏还不至于长驱直入,哪怕真有那么一天,中间横亘着那么多王朝属国,一个个打过去,大骊马不停蹄一路南下,又需要耗费多少年?”
既然老人说破了,徐远霞也就不再藏掖,笑道:“即便有观湖书院阻拦,我还是觉得大骊南下不需要太久。”
老人笑而不语,不愿在此事上跟人争执不休,青蚨坊只是做买卖的,和气生财。
徐远霞对陈平安笑道:“落袋为安啊!”
陈平安见他眼坚定,便点点头,毫不犹豫地拿出白碗放在桌上:“老先生,还买不?”
老人爽朗笑道:“童叟无欺,照买无误!这桩买卖若是青蚨坊亏了,就当是我眼光太差,扣我钱就扣我钱!”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陈平安一百五十枚小雪钱到手,如徐远霞所说,落袋为安。之后陈平安干脆一起掏出那截乌木和有艳鬼依附的符箓,老人又先后鉴定,对乌木赞不绝口,愿意出价三百枚小雪钱,并说农家和医家练气士都会对此物感兴趣;只是对于那张材质还算不俗的符箓,只愿意出价五十枚小雪钱。陈平安想了想,只卖了那截乌木,收回了符箓。
自此陈平安和张山峰都已经无物可卖,那就到了花钱如流水的时候了。老人亲自笑吟吟送客到门口,不忘对徐远霞道:“以后有机会再来,咱俩再看看古榆国的形势如何,谁输了谁请喝酒,如何?”
徐远霞笑道:“行啊。其实不管输赢,能跟洪老先生喝顿酒,都不算亏。”
老人哈哈大笑:“就冲这句话,下次老哥先请你喝酒!”
徐远霞抱拳告辞。
听说张山峰要买一把能够斩妖除魔的道家符箓法剑,妇人就带着三人直接去了四楼,选了一间悬挂“寒光”木牌的大屋子,门口有青蚨坊专人守护。妇人与那人打过招呼后,轻轻推门,屋内一排排剑架比邻,剑气森森,各色剑器琳琅满目。
张山峰刚跨过门槛,莫名其妙就说“不看了”,让妇人心中一阵失落。
陈平安却说道:“别搭理他,我们看剑。”
张山峰死活不愿意进屋子,徐远霞便拖曳着他进去。
妇人依次介绍了十数柄价格高低不一的法剑,张山峰虽然一直垂头丧气,可还是忍不住多瞥了一眼其中一把青铜古剑,青铜剑剑鞘早已遗失,剑身篆刻有模糊不清的“真武”二字。由于剑身伤痕极多,哪怕铸剑材质极好,青蚨坊也只开价四百枚小雪钱。陈平安二话不说便决定买下,只是在掏钱的时候有些迟疑。妇人微微一笑,善解人意地主动离开屋子,等再回来时,陈平安已经将四百枚小雪钱堆放在一处剑架上。她清点后,将古剑真武装入一把早已准备好的剑鞘,递给陈平安。
众人一起走出寒光剑舍,妇人没带三人走青蚨坊正门,而是领着他们从一座二楼空中廊桥去往后院高楼,再穿过高楼,由另一道后院侧门离开。妇人在跟三人说了那处渡口的行走路线和一些规矩、价格后,就与三人挥手作别。妇人转身之时,青蚨坊护院武夫已经关上侧门,她背对房门,偷偷摸摸地重重握拳,满脸喜悦,只是很快就恢复平静,快步走回青蚨坊主楼,这时她已是满脸愁容,长吁短叹地跟同伴们埋怨三个客人的寒酸。
渡口距离青蚨坊只有不到两里路,此刻刚好有一艘去往云松国的渡船。虽然云松国距离青鸾国还有很长一段路,但怎么说也比徒步去青鸾国快上许多,而且在云松国下船可以马上登上去往青鸾国的渡船,因此徐远霞会乘坐此船离开梳水国。而陈平安搭乘的渡船航线已存在千年,虽然不会直达宝瓶洲最南端的老龙城,但是一样会大大缩短数十万里的漫长路程。
在临近渡口的时候,张山峰和手持真武法剑的陈平安几乎同时停下脚步。张山峰低下头,不敢说话。
徐远霞叹了口气,跟陈平安笑道:“当初胭脂郡崇妙道人无意间提了一嘴,在宝瓶洲东南部,就是我要去的青鸾国附近,半年后会举办一场声势浩大的水陆道场,届时会有无数道教仙会聚,更会有几位大名鼎鼎的宝瓶洲道家仙师在那边开坛说法。张山峰当然想要去看一看,可是不知道如何跟你开口,总觉得如果临时改变行程太不仗义,对不住你。现在好了,你又买下这把法剑,这家伙就觉得更没脸跟你告别了,毕竟一开始说好了,要陪你一路走到老龙城。我估摸着这家伙现在想死的心都有了。也好,陈平安,你就用这把真武在地上挖个坑,把他埋了吧,一了百了。”
陈平安跳起来一巴掌拍在张山峰脑袋上:“瞧你这傻样儿!咱们谁跟谁?你似不似个撒子哟!剑,拿走;钱,欠着;人,滚蛋!”
张山峰不抬头,肩膀微颤。
陈平安不再说话,把真武剑抛给徐远霞,独自快步离开。
在眼眶通红的年轻道士抬起头时,那名来自大骊龙泉的背剑少年已经走远。似乎察觉到张山峰的视线,陈平安高高举起一条胳膊,握紧拳头,使劲挥了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