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失去理智地从他手里掰下那柄钢刀,发疯般地冲了出去。
泪水模糊了我的视线,脑袋嗡嗡直响,仿佛有无数个嘈杂的声音在怒吼,胸臆难舒,我需要发泄!
需要……泄恨!
“住手!”有人在我耳边厉吼一声,掌心骤然作痛,钢刀被人硬生生地夺走。
我怅然若失,模糊间一张帅气的脸孔跳入眼帘,紧张而又担忧地抱紧了我,“阿步!不要这样……不要怕,有我在,没事的……你不要怕……”
“哥,你疯啦?”多铎压抑着嗓子,焦急地喊,“那么多人在看,她是皇上的女人……是关雎宫宸妃,不是你能碰得的……”
“滚开!”多尔衮怒喝一声,“我在做什么我心里清楚,这点分寸不用你老来提醒我!”
“哥!你真的疯了!难道打下长山,不分昼夜地提前赶到这里,就只为了这个女人……”
眩晕,意识在困顿中渐渐迷失。
皇太极,杨古利死了!
我好怕!好怕……
你在哪儿?快来救我,求你回来,不要离开我……
我需要你,皇太极……
眼皮涩得黏在一块儿,我睡意正浓,不愿睁眼。一阵轻微的晃动却是执著地要把我摇醒,“悠然……醒醒……”
“嗯……”我呻吟一声,翻身缓缓睁开眼来。
皇太极一脸焦急地看着我,眼中有喜有忧,四目相对,他大大地松了口气,颤巍巍地抱住了我,“吓死我了。”
我渐渐清醒过来,回想起白天杨古利的惨死,不禁心有悱恻,感伤至深,忍不住落下泪来。
“皇……皇上吉祥!”一名年约四十、满面疲倦之色的男人被多尔衮生拉硬拽地拖进了王帐。
我见他服装特异,赫然穿着朝鲜服饰,肩上战战兢兢地背负了一只大木箱子。
皇太极不悦地蹙起了眉头。
“这家伙在宽甸一带也算是个小有名气的大夫,我因见他医术不赖,难得又会讲咱们满语,便收在军中暂充医官……”
皇太极摆手,他显然对朝鲜大夫的感观印象不是很好。
我虚弱地笑了下,出声打圆场:“你叫什么名字?”
朝鲜男子颤了下,哆哆嗦嗦地回答:“回……回……”一时吃不准我的身份,只得硬着头皮磕头道,“小的名叫韩应奎。”
我点点头,皇太极在一旁冷言插嘴道:“你满语讲得不错。”
“是……是。勉强……”冷汗滴滴答答地滑落他额头。
皇太极阴郁着脸色,挥手示意他上前诊脉,韩应奎战战兢兢地跪爬至榻前,我见他实在抖得厉害,于心不忍,转头向皇太极道:“咱们军中的医官何在?”
皇太极不答,多尔衮在一旁小声解释:“军中的医官如今都派出去了……”我瞧他眼神闪烁,先还不明所以,回首又见皇太极冷漠淡然,顿时恍然醒悟。
是了。这次随军的医官不下十位,若说都不在军营内,那是不大可能,无法前来探病的唯一阻碍便是我的身份!
我的身份不能轻易暴露,这是个瞒下不瞒上的机密,若是请了医官来瞧病,难免有泄露的可能,若是因此阵前动摇军心,旁的暂且不说,只怕于皇太极的君王颜面已是有害无益。
心下了然。
这个韩应奎……在替我应诊之后,只怕会被灭口!
杀一个军医需要一个合理的借口,但是杀一个朝鲜人却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我心恻然,韩应奎颤颤地伸出手指,搭在我右手腕侧。
“咝?”他倒吸一口冷气,眼睑掀起,诧异地扬眸瞥了我一眼。
我微微颔首,示意他莫要惊慌。
他因发现我是女子,愈发地诚惶诚恐,按在腕上的手指抖个不停。
“怎么说?”皇太极低沉探询。
韩应奎倏地缩手,一脸震骇,“请……请夫人换左手……容小的再诊一次……”
皇太极面显不耐之色,我将左手递与他,软声安抚,“不急的,先生慢慢诊断就是。”
韩应奎却是愈发怕得厉害,面上血色尽退,足足过了三四分钟,他忽然倒退两步,频频磕头道:“皇上饶过小的吧!小的擅长骨科外症,您让小的在军中替将士疗伤接骨,这原非难事……只是这位……这位……千金贵体,小的实在不敢妄加断言……”
“到底怎么回事!”多尔衮冲动地一把将他从地上拎了起来,咬牙,“你倒是给句整话,若是只会拿言语搪塞,我留你何用?”
“九王饶命!九王饶命!”韩应奎吓得痛哭流涕,慌道:“这位夫人原是喜脉……”
“什么?!”皇太极从椅子上弹跳而起,原本镇定自若的冷静面具完全被击溃,惊讶、震撼、狂喜……种种神情在他脸上一一闪过。
多尔衮的手一松,韩应奎扑通摔倒在地。
喜脉……怎么可能?
我惊呆,脑子里糊涂得像是一锅稀烂的粥。自上月行经过后,我身子便一直不大好,皇太极体贴我,夜里虽仍是同榻而眠,却从未再行夫妻之礼。
这……这韩应奎突然间告诉我,我怀孕了!我不知道自己该不该信,这简直就是……最最莫名其妙的一笔糊涂账!
“喜脉?!”皇太极一个箭步冲上去,也顾不得帝皇尊颜了,直接大手一捞,将韩应奎从地上拽了起来,“你说的可是真的?她有喜了……哈哈,朕要做阿玛了……”
相对于皇太极的欣喜若狂,多尔衮面色阴暗,我顾不得分心去分析他脸色难看的原因,只是憋着满心的困惑,尴尬地看着皇太极。
“悠然……”皇太极扑到我跟前,牢牢地抓住我的手,一双漆黑的眸瞳熠熠生辉,好似天上的繁星般耀眼,煞是迷人。那股兴奋深深地震撼我的心灵,即使我心中困惑未解,亦被他的喜悦传染,由衷地展露笑容。
“我要做阿玛了!我终于要做阿玛了……”
“皇上!”我拍着他的臂膀,示意他镇定,“你早已是阿玛了!”
他难道忘了豪格、敖汉,还有一大群的子女了么?瞧他此刻的兴奋劲,竟像是第一次听到妻子怀孕似的,也不怕被多尔衮瞧见,日后落个耻笑君王的话柄。
“恭喜皇上!”多尔衮适时跪下,头压得很低,声音冷静得可怕,明为恭喜,却是都听不出一丝半点的喜悦之情。
皇太极早已喜出望外,哪里还听得出多尔衮的异样,只是眉开眼笑地望着我,“悠然,谢谢你……谢谢你……我居然不知道你有孕了,这些天尽忙于战事,未曾好好照顾你……”
何止他不知道,连我自己都不知道呢。
我若有所思地转头看向韩应奎,羞涩地启口:“敢问先生,孕期多久了?”
“三……三个月……”
三个月?我猛地瞪大眼睛。
这是怎么回事?!
“皇上饶命!”韩应奎突然颤声低呼,“娘娘……娘娘的脉象有滑胎之相……只恐,只恐胎儿不保……”
天旋地转,我几欲晕厥,一双手死死地攥住皇太极的衣袖,只觉四周空气稀薄,呼吸困难。
“娘娘血气不稳,恕小的斗胆,请问……月前娘娘可曾有腰腹坠胀、胎漏下血之状……”
“住口!”皇太极厉声冷喝,“这是朕的孩儿!你听明白了,这是大清国的皇嗣!”
多尔衮猛地一颤,倏然抬起头来,目光冷峻森沉。
韩应奎抖若筛糠,“是……小的,不敢……胡言乱语……娘,娘娘玉体……”
我虚软地瘫倒,泪水夺眶而出。
原来是这样!
原来……竟是这样!
“皇上饶命,小的……惶恐……皇上若是不信……可请,请军中御医容后复诊……”
孩子……我的孩子……
手掌下意识地抚上小腹,心如刀绞,泪雨涟涟。
“别哭……”皇太极忍噎抱住我,面色雪白,一字一顿地说,“朕乃一国之君,受天庇佑!没道理保不住咱们的孩子……朕以天子之名向上天祈誓,愿以帝王之尊换你母子安康……”
愿以帝王之尊,换母子安康!
我彻底崩溃,捂着嘴,呜咽抽啜,泣不成声。
苍天啊!你既然成全了我与他之间跨越四百年的恩爱缠绵,为何又要这般狠心地百般折磨我们?
为什么?为什么……
正月初十,不仅多尔衮与豪格带同左翼军连战大捷,自长山来南汉来会,杜度、孔有德、尚可喜、耿仲明等人亦运辎重炮车抵达,与大军会师。
清军实力大增,皇太极命人架起红衣大炮,炮口对准南汉山城内不停轰击,李等人被困城内,粮草不济,没奈何派了使者前来递交国王书函。
信中顽愚之心尽收,屈服地称呼皇太极为“皇帝”,可见李亦承认皇太极称帝,只是信中却仍无投降之意。
我因身子虚弱,受医嘱不得不卧榻休养,为了腹中的胎儿着想,我丝毫不敢妄动,韩应奎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无有不应,只求上苍垂怜,能让我得幸保住这个来之不易的孩子……
然而军中生活艰苦,常人难以想象。我的日常起居不可能让侍卫或者韩应奎这些大男人伺候,皇太极又因军务繁忙,即便他忧心我的身体,有心照拂,却也是分身无术。
平坦的小腹用手抚摸,已能感觉微微隆起,感觉像是自己胖了,添了个小肚腩。我内心欢喜,在床上老老实实躺了几日,忽闻多尔衮等人奉命率领左翼兵约三万人,大小战船八十余只,往攻江华岛。
多尔衮果然骁勇,十八日出发,到得二十二日方抵达江华岛渡口,仅隔一天,便有捷报传回,清军已然占领江华岛,俘获朝鲜王妃一人、王子二人、阁臣一人、侍郎一人,以及群臣妻儿家眷等无数。
皇太极有心提前结束战事,竟是不择手段,狠辣地将这些女眷作为要挟手段,逼迫李等人投降。
李与文武百官先还是不信,二十六日,朝鲜使臣洪瑞凤等人出城至清营覆书,皇太极命英俄尔岱拿朝鲜大君的手书示之。洪瑞凤大惊,第二日回城,没隔半日工夫,南汉山城上空隐隐传出一片凄怅的号啕声。
这哭声扰人,特别是到了夜晚,更是清晰可辨,催人心碎肠断。我一夜噩梦,惊慌挣扎间皇太极搂住我在耳边不断细语安慰,我这才全身大汗淋漓地混沌睡去。
第二日醒来,感觉身下有种湿漉的异样,胆战心惊地探手一试,指尖上竟是一片黯淡血红。我顿时眼前一黑,牙关紧扣,生生地闭过气去。
“悠然……悠然……”
“娘娘!醒醒……皇上,娘娘若是再这么昏迷不醒,于腹中胎儿有损无益……小的无能,只恐保不住……”
迷蒙间我猛地一颤,受刺激地挣扎着撑开了眼睑,眩晕无力地呻吟:“求你……保住……我的孩子……”
“悠然!”皇太极疯狂大叫,满脸的心痛,“你比孩子更重要……”
“不……”我潸然泪下,哽咽,“我要我们的孩子……”我颤抖着抓着他的衣袖,撕心裂肺般的痛楚从心底油然升起,“我盼了多久……你明知道我苦盼了多久……我要这个孩子!”我伤心欲绝,任性地垂泪望着他,咬唇抽泣,“我要这个孩子……”
“好!”他吸气,语音哽咽,悲痛难忍地搂我入怀,“这个孩子咱们要定了!倾其所有,我也会守护住你们……为了你,普天之下没我皇太极办不到的事!”
就在这一天,朝鲜国王李递交降书,称皇太极为皇帝,朝鲜为小邦,自己为臣。
皇太极敕谕李,提出受降条款共计十七条。
我的身体状况每况愈下,军中医疗条件甚差,军医们出门只带了治疗外伤的一些常备草药,像我这种胎气不稳、下血不止的状况,别说韩应奎并非专攻妇科类的大夫,即便他是,也苦无良药保胎。
我不清楚韩应奎到底和皇太极说了些什么,只是这两日皇太极面色愈发难看,看着我时常常流露出一种心痛到绝望无力的眼神,这样的眼神让我觉得心底冰凉,生不如死。
三十日辰时,李脱下龙袍,仅着一袭青衣,带领群臣出西门至汉江东岸的三田渡受降坛,献明朝所赐敕印。
我软绵绵地坐在皇太极身后的软椅之中,全身裹着雪白的貂裘,寒风萧萧,李颤巍巍地带着自己的三个儿子,手捧敕印一步步走向受降坛。
坛为九层阶,皇太极面南而坐,黄伞齐张;兵甲旗纛,森列四周;精兵数万,结阵拥立;张乐鼓吹,四野震撼。
英俄尔岱在前替朝鲜君臣做前导,先引至坛外,群臣行三跪九叩之礼,一会儿又领至坛下,再行三跪九叩之礼,皇太极在座前冷笑一声:“悠然,你瞧,如今他可还能再狂妄么?”
我知他是指登基大典上受辱一事,如今细细回想起来,不禁欷歔感慨。使臣的不屈,结果却是换来君王的受辱,只不知这时李心里该是何等滋味。
在英俄尔岱的引领下,李父子缓缓步上台阶,我瞧他神情憔悴苍白,一身青衣被风吹得撩起袍角,越发衬得整个人萧瑟惨淡。
皇太极命李坐于左侧,之后是大清的和硕亲王、多罗郡王、多罗贝勒等,再次是李长子。右侧仍是按序坐着和硕亲王、多罗郡王、多罗贝勒等,其次是李次子、三子,再次是蒙古诸王。朝鲜大臣坐于坛上东隅,江华岛被掳之臣坐于坛下西隅。
少时,坐定举宴,宴间行射艺表演。我坐在皇太极之后,始终感觉左侧有道目光凛冽地锁在我身上,然而每次我抬头探寻时,那道目光却又立即消失不见。
待到宴罢,皇太极命英俄尔岱赐李黑貂袍套、白马雕鞍,又赏给世子、大臣等人貂皮袍套。赏赐完毕,又下旨令朝鲜君臣会见被俘的嫔宫及夫人,一时坛上亲人得见,相对哭泣。
哭声凄厉,我听得心里又酸又涩,几欲落泪。便在这时,皇太极腾身而起,贴耳关照了英俄尔岱、马福塔两人几句话后,转身大步走向我。
我抬眼诧异地望着他,他微微一笑,低头拦腰将我抱入怀里,“悠然……我带你回家!”
“回家?”
“是,回家……和咱们的孩子一起……回家!”
崇德二年二月初一,皇太极将江华岛所获人畜财币,赏给各旗将领,同时宣告清军主队将先行班师回朝。
二月初二,大清军队分兵四路,一路携带朝鲜世子夫妇为质,并其僚属,从大路撤退;一路翻逾铁岭,出咸镜道,渡头满江退去;一路由京畿右道山路,至平安道昌城碧潼等地,渡鸭绿江上流撤离;一路由汉江乘船下海,悉取沿海舟楫,以硕托、孔有德、耿仲明等所领,率同朝鲜舟师,携带红衣大炮,攻取皮岛。
为了尽快返回盛京,皇太极特命多尔衮、杜度率领满、蒙、汉大军,携所俘获在后行慢行,而他与我则在正黄旗侍卫的扈从下,快马加鞭、马不停蹄地轻骑而奔。
回家……多么仓促的一个抉择!
这意味着在某种程度上,皇太极把这次出征的原本能获得的收益无奈地放掉了一部分,作为一个向来身先士卒、亲临第一线的皇帝,他在胜利的最后关头很不负责地把一堆烂摊子丢给了多尔衮——那个他最疼爱的弟弟,同时也是他最防备的劲敌!
为了我,他不得不把这一切全权托给了多尔衮!甚至还狠心撇下攻取皮岛这么重要的战事,义无反顾地撤出朝鲜境内!
这一切,只为了我……只是为了我!
“对不起……”
“你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他笑,眼角起了几条淡淡的笑纹,更添一分沧桑与成熟。
我抚着他的眼角,眼圈酸涩,“是我拖累了你……”
他定定地看着我,眼里渐渐多了几分柔情,“你从未拖累我什么,是我亏欠你太多!”
“皇太极……”
“在。”
“求你件事。”
“好。”
“朝鲜百姓无辜,你只当替咱们的孩子积福,莫让士兵再扰民夺财!”
他顿了下,凑过唇,在我额前吻了一下,叹道:“好!我们悠然最是心慈,上天必会庇佑这个孩子。一切杀戮罪名且由我一人担当就是,上天若有罪罚,只降罪我皇太极一人……”
我一把捂住他的嘴,颤道:“别胡说……你我夫妻一体,祸福与共,一生一世,不离不弃!”
当日初四,皇太极即刻在回程路上书下一道圣旨,传谕各路军将领:“嗣后尔等,各值严禁所属满洲、蒙古、汉人士卒,勿得劫掠降民,违者该管章京及骁骑校、小拨什库等,一并治罪。劫掠之人,置之重典,为首者斩以徇。”
二十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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