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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天知地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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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朝廷的八十几个郡王之中,只有一个胸怀大志的,那便是封邑江南的“万税唐”。

外“万税唐”,唐王爷其实不姓“唐”,和其他皇族一样,他本姓朱,单名一个“郅”字。“唐”只是他的封邑赐。至於为何会用“郅”这个怪名儿,据他父王的说法,那是为了天下百姓著想,万一“朱郅”有朝一日当上了皇帝,那就没有人要为此避讳了。

当皇帝,这当然是说笑的意思。想当皇帝的人太多了,朱郅不过是个郡王而已,纵使北京大瘟疫,皇族死大半,这皇位怕也轮不到他。所以“郅”这个字也和避讳无关,而是按族谱排来的,便如川王郢,徽王祁,他们的名字都长了个耳朵,这就叫祖宗遗教,更改不得。

身为一个皇族,唐王爷还没出生前就有名字了,除此之外,他还有很多东西等著继承,按本朝律典,每位郡王都有千亩封邑,另有俸禄万石,除此之外,他还有百来名亲兵、上千名役,当然他什么正事都不必去做,他只消每天躺在家里享福便成了。这听来很是快意,可对胸怀大志的唐王爷来说,却是一件很辛苦的差事。

唐王爷小时候喜欢书,他想科考做状元,可他的父王告诉他,状元的官阶比郡王小,不考也罢。唐王爷想从军,他的父王也劝他莫做傻事,因为主帅的爵位没有郡王爷大,真要上战场,谁敢指挥他?所以了,父王劝他要胡思乱想,平日里多赌博、多饮酒,偶尔再去个小妾回家,那才是正经事。

不是每个人都爱赌博饮酒,也不是每个人都想七个老婆,至少唐王爷不喜欢,他对这些事情连一丁的兴趣也没有。他想过要自杀,可他下不了手,因为他知道自己的心里还有股熊熊火焰……他要做事……他要做一件轰轰烈烈的大事,最好是一件连太祖、成祖都没干过的大事业,那才叫做不虚此生。

太祖杀人狂、成祖杀人魔,古来要干大事的,很少不杀人,而想要杀人不偿命的,便得掌大权。至於哪张位于权力最大呢?那就不必多说了。不过唐王爷自己也清楚,这条路事走不通的,他只是皇帝的远亲,连宝座的扶手也沾不上边,这个皇位决计轮不到他。所以唐王爷很早就明白,他若想超越太祖、成祖,高居王者之上,他便得走第二条路,那是足与帝王大权相抗的力量:“有钱能使鬼推磨”。

钱大还是权大?唐王爷相信钱大。因为天下任何东西都有个价钱。小至一瓶酒,大至一块地,甚且男人的命、女人的腿,统通有价钱。而妙的是管货品一样,价钱却能南北不同。江南江北不同、春夏秋冬不同,甚且同一县、同一村,每个人愿付的价钱也不尽相同,所以只消时机一到、价钱一对,他便能从中牟利。

唐王爷便是这样的人,他一旦相信了什么东西,就绝不会再怀疑它,所以唐王爷比谁都相信钱的威力,也比谁都敢运用那股威力。从烧黑的瓷瓶、发霉的豆腐、长不出稻米的烂地,乃至於落魄的秀才、不得意的小贩,只要是天下人眼里的拉稀,他都敢花钱买下来。也因此唐王爷成为有名的疯子。皇族里每个孩子都给耳提面命,要他们绝不可学那个“疯唐”朱郅。

几年过去,唐王爷手下的两百名谋士告诉他,他的黑瓷瓶成了景泰蓝,霉豆腐成了臭豆腐,连烂地也盖满了精致园林,名商巨贾相竞购。而唐王爷也摇身一变,从皇亲国戚眼里的“疯狗唐”,成了举世闻名的“万税唐”。

哈哈!唐王爷发了,他虽无皇位在身,却能坐拥钱庄、布庄、大粮仓,加上爱们替他跨足朝廷兵器监的生意买卖,钱滚钱、利滚利之下,他的钱如滚雪球般越滚越大。所以每当唐王爷数著银票之时,他就很庆幸自己没当上皇帝,因为他的富早已高居王者之上,再也不受朝廷节制。比起当年的太祖、成祖,他更逍遥、更快活、更心所欲,他才是古往今来、排名第一的大人物!

哈哈!哈哈!“万岁爷”算什么,还不是要靠“万税爷”供养?唐王爷益发快乐了,不过他的快乐在三十九岁那年嘎然而止,因为他撞见了一个人,这人也是个凭空崛起的大人物,刀兵水工,两个字,“江充”。自此之后,唐王爷也才明白了一件事:“钱大还是权大”?

钱大还是权大?按唐王爷的法子,这可以用价钱算。就拿柳昂天的兵权来说,他麾下共有十万大军,小兵月俸十两,全营月支总计达百万两,加上兵器战马、死伤抚,往往要以倍数计。所以柳昂天一个月得从府库里搬走近二百万两,看唐王爷称富,实则家不过三千五百万两,若要让他供养柳门大军,却能支应到几时?

富不过三代,唐王爷若要供养全国百万军,至多撑上三个月,可柳昂天却能安享权位二十年。也是如此,唐王爷看似雄大,实则不堪一击。他连“征北大都督”都斗不过,遑论要与江充、刘敬两大权臣平起平坐?所以当江充看上他的染坊时,唐王爷只有忍痛割爱,之后江大人发觉军器生意有利可图,唐王爷也只有双手奉送。到得最后,无论唐王爷做什么,江大人必然笑地闻风而至,唐王爷忿恨之余,只能逃回封邑居,发誓再也不做生意了。

“率士之滨、莫为王土”,在这八个字之前,纵使有个人能买尽全天下的地,他仍旧不是这个天下的主儿。所以唐王爷也懂了,原来这天下最大的生意既非染纺、也非造房,而是“为国、为民、为大我”。反正天无二日、地无二主,既然这人间定要有个野猴王,最好这猴王是他儿子。所以唐王爷早已下定了决心,无论这回“立储案”里要杀人、要放火,他都要拼到最后一兵一卒,不让他的儿子载昊坐上帝位,他是绝不善罢甘休的。

元宵夜,正月清寒,唐王爷抬头仰望,看到了权势之路的第一关,“午门”。

“午门”正开三门,左右尚设掖门,宏巍高峨,称“五凤楼”,不过不管这个门有多大,熟朝廷事的都知晓,这“午门”的用途只有一个,它是一道界限,一旦跨越了进去,便要闯入了一个地方,那便是“大”。

“大”是个神地方,里头共有三种人,人数最多的是女人,独一无二的是男人,至於操贱役、受欺凌的,则是第三种人。他们既非男人,亦非女子,他们俗称“公公”,官名“太监”,现下唐王爷就是来找一个“公公”的。

“公公……”唐王爷靠到午门旁,低声呼唤道:“房公公,你快开门啊,我是唐王爷啊。”唐王爷呼唤了几声,门后越是无动静。他眉头一皱,晓得公公又发脾气了,只得头脸贴在门板上,改口道:“总管大人,我是那个朱郅啊,在下和您约好了,您老人家没忘吧?”

唐王爷放软了身段,又求又嚷,奈何大门闭锁,关得十分紧合.真让人不知如何是好。一旁扈低声道:“王爷,您可是忘了什么暗?”唐王爷啊了一声,这才想起了那件法宝,忙从怀中取出一叠纸片,从门缝里塞了进去。

片很薄,作用却像钥匙一样,因为上面写著一行字:“奉天银铺本票一百两”,银票塞入大门,但听嘎地一响,宫门果然开启了,只见左掖门里伸了颗脑袋出来,细声而笑:“哎呀,王爷啊……您可总算大驾光临。”

世上最管用的钥匙,便是这张纸,好容易看大门开了,扈朝门瞧去,只见面前站了个笑的老太监,看他肤质晶莹、色全白,正是当今大总管,东厂的房公公到了。

“参见唐王爷。”房总管把手一挥,背后一十二名小太监全数下跪,两手高高举起。

都说要饭的叫乞丐,要命的叫土匪,至於要钱的,自然是这些东西了。唐王爷是个乖觉的,一看人家掌心向上,忙从怀中取出了厚厚一大扎银票,正要分散打赏,却听“钦”地一声,面前来了一只手,已银票半途劫走了。却是“大头目”房总管来了。

给钱是有顺序的,大头目肚子没饱,不可以给小吃香蕉。眼看唐王爷一脸赔罪,房总管哼了一声,便把银票握入手里。看他手脚好生俐落,不过把银票一捏,稍稍伸指轻拨,便已测出掌中共有百张银票,面额一张百两,算来共是壹万两整数到手。

“午门”乃是宫城第一道防线,要想夜半开启,价码自然不低。房总管然而笑,正要贿赂收为已有,忽见小口涎横流,想来都在嗷嗷待哺了。房总管哼地一声,道:“瞧你们眼红的,全赏给你们了。”

房总管真是豪迈,二话不说,举手一,竟掌中银票悉数赏出,眼见上司如此慷慨,太监自是惊喜交迸,赶忙接下打赏,细细数了数,待见银票厚达十张,赫然便是一千两银子,不由大喜道:“这儿有一千两啊!王爷出手真阔气!”正要就地分赃,猛地想起大头目还是两手空空,忙银票分做了两份,恭恭敬敬地送了过去。

房总管眼道:“我的这份不用了,都给你们吧。”慌道:“不行啊,大家一人五十两,总管拿个五百两,那也不为过埃”五百两硬要塞来,房总管却也不推辞,便又揣入了怀中。正要说几句场面话,忽见唐王爷张大了嘴,只在骇然瞧著自己。房总管脸上一红,忙道:“王爷久等了,来、来,快请这边来。”

“午门”之后的第二关,便是奉天门大广场,时在黑夜,房总管率先踏入大,但见广场上黑沈幽静,望之深不可测,唐王爷深怕给御前侍卫撞见,自是提心胆,扈也是亦步亦趋,房总管吃吃笑道:“王爷啊,今晚万岁爷上红螺寺礼佛去了,这大里就属您最大,您一会儿便算要直闯后宫,那也是悉听尊便埃”

后宫乃是帝王宠妃群居之所,实乃禁中之禁,唐王爷听得如此犯上言语,自是得魂飞魄散:“总管!本王生平从未进宫,难得来此,您……您可开玩笑,朱郅吃罪不起!”

房总管哈哈大笑,一旁小太监却是满面讶异,道:“王爷,您真是第一回进宫?”唐王爷了口气,道:“那还有假么?景泰年间本王与江充结怨,被迫避居外省,哪有资格入宫面圣?”

唐王爷早年给江充欺凌,极不得志,房总管自也有所耳闻。听他笑道:“王爷难过啊,您这回虽是首次进宫,一会儿咱家却要带您直捣黄龙,让您不虚此行。”说著勾肩搭背,压低了嗓音,嘻嘻笑道:“这立储案的考题,全都收在养心殿里,一会儿咱们溜了进去,把那考题……嘿嘿……抄上一抄,以后这皇宫便是您家,您想来便来,想走便走,多快意啊!”

眼看房总管仰天狂笑,太监也是挤眉弄眼,道:“恭喜王爷、贺喜王爷。”说著手一伸,掌心向上,唐王爷自也急急取出银票,一人赏个一张,算是见者有分了。

却说唐王爷簧夜入宫,所为何来?原来是为儿子偷考卷来著。原来这回挑选东宫太子,为免人情舞弊,皇帝便下令科举之法,分文武两关比试,以来考较八大世子的文武才略。本想这个法子公正,谁也不偏袒,没想“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这房总管居然私底下卖起了考题,倒真是万万料想不到了。

“总管……”唐王爷仍然有些担忧,低声道:“您这考题……应该是只卖我这一家啊?”房总管喝地一声:“当然了,王爷和本座何等交情,怎可能一题两卖?大小通吃?”说著拍了拍王爷的背心,安抚道:“放心,您这回是独门独家,到时进了考场,您便知道了。”

这年头儿子上战场,阵亡的却是亲爹无疑,看一会儿替儿子偷到考卷以后,还得找个高手帮忙作答,只是几位翰林索价太高,答题功夫又不怎么样,说来倒也是个烦恼。只是麻烦不只一桩,毕竟答案好之后,还得要儿子来背,偏生载昊记心不好,到时他若吵著要小抄,不免又是一桩麻烦事。算了……还是易容术管用吧……反正皇上没看过载昊,乾脆自己乔装易容,扮成十岁小孩上场,哪就什么钱都不必花了……

唐王爷一路唉声叹气地走著,想起易容术,便想起九华山,想起九华山,立时想到了那张国字脸,忙道:“总管大人,本王那件『百寿甲』如何了?您交给伍都督了么?”房总管笑道:“放心,东西早就进了伍家大门,包您万无一失。”

听得大都督如此容易行贿,唐王爷倒是愣了:“伍定远不是很清廉么?这么容易就收下了?”房总管笑道:“清廉个屁?清官家里清一清,石头可以蹦黄金。告诉你啊,这伍定远敛钱手法之凶、积聚之广,连本座都自不如啊。”眼看太监相视而笑,唐王爷也不敢多听这些密了,忙低下头去,快步走了。

话之中,耳边却已听到了潺潺流水声,唐王爷凝目一看,只见黑暗中河水奔流,从大广场正中穿过,正是那人工挖凿的“金水河”,再看河面搭造了五座汉白玉桥,宝杆雕龙,气势甚雄,想来便是那大名鼎鼎的“金水桥”了。

权势之路的第三关,便是这座“金水桥”,无论是黎民百姓、乞丐土匪,只消能通过这座金水桥,从此便能鲤鱼跃龙门,成为国家要人。唐王爷遥望桥面,想起本朝代的权臣事,不觉心生感慨,道:“总管大人,伍都督他们早朝上时,都得跪在这儿吧?”

房总管笑道:“那还用说么?每逢黎明破晓之际,管你天高官职、三代爵位、也得在这桥边儿乖乖给我跪著,等著听皇上召唤。那时长夜方尽,旭日初升,从三大殿望下来,金水河上波光万顷,加上文武百官的整齐行伍,那才叫不可一世哪!”

唐王爷暗暗首,自知帝王权势之大,任凭一个人才智再高,也得听其所用,方成就了这整个天下。他细观金水河规模,又道:“看这条河工事浩大,当年开凿之时,必然耗费了百万龙银吧?”房总管嗤地一声,道:“百万两龙银?你当是盖茅厕啊?是亿万两!”

唐王爷心下一惊,想他造过无数精致园林,乃是本朝建筑行家,听得花费如此巨大,自是满面意外,道:“亿万两?不过是挖条大水沟,怎须花上这许多钱?”

房总管呸了一声:“王爷呀,这皇宫大岂同寻常,哪怕是一块砖、一颗树,怕也得花上五六万两白银。”说著指向桥面,傲然道:“哪,你们瞧那处栏杆……”

王爷与扈都是头一次进宫,当下一一俯身,直盯著龙头栏杆来瞧,宛如乡巴佬模样。房总管的京腔拉得天高,然道:“以为这几只栏杆平淡无奇啊,本座告诉你们,这栏杆有个机关,逢得下雨时,这些龙头全会喷水出来,从这儿一直到金殿,几千只龙头齐降甘霖,这就叫千龙吐珠,气势非常……”唐王爷愕然道:“等等,你说得是吐珠……金水桥畔龙吐珠?”

房总管哼了一声,道:“不信是吧?赶明儿大雨倾盆时候,这些龙头全会吐水,您到时过来宫里一瞧,那不就明白啦?”正说嘴间,忽听一名太监哈哈笑道:“公公,您忘了朝廷闹乾早啦?”

“去你妈的。”房总管斜过怒眼,登时一耳光扬去,打得那太监大哭起来。正统朝天旱少雨,童叟皆知,岂容谁来触霉头?房总管呸了一声,喝道:“兔崽子们听了,咱们万岁爷上红螺寺祈雨去了,没准这会儿老天便要赏光啦!”说著张掌向天,喝道:“天降甘霖!”

等侯半晌,老天爷固然毫无动静,连太监也在低头打盹,想来都把他当成了疯子。房总管自没趣,只得喝道:“懂了么?反正咱们宫里花费亿万两,样样都是无价之宝,今日可让你们乡下人大开眼界!”唐王爷喃喃地道:“是、是。”他不敢与之辩,正待快步离开,忽然“啊”地一声惨叫,身子向前扑倒,摔入扈的怀抱中。

扈惊惶不已,赶忙低头来看,惊见桥上躺了块烂石板,正中破洞,凹凸不平,中间还长了两根杂草,不免让人摔上一跤。唐王爷骇然道:“总管大人,这宫里不是花费亿万两么?怎不把这破砖补上?”

“破砖?”房总管一脸茫然:“什么破砖啊?”说著低头察看良久,神色狐疑。唐王爷有些犯火了,想他缴了一辈子税银,没想血汗钱竟是这般用法。一时举脚猛踩烂洞,弄了个石层纷飞,大怒道:“总管!您可是老眼昏花了?这不是破砖是什么?”

房总管低头察看良久,这才“啊”了一声,道:“您说得是这儿啊?这哪里是破砖啊?这是无价之宝啊。”说著弯腰俯身,取了丝绢盖上破洞,在那儿爱怜呵护。唐王爷一脸没好气,冷冷地道:“这块砖为何换不得,总管可否说个道理出来?”

“听清楚了。”房总管咳了咳,跟著仰天长:“这砖头为国为民,一切为百姓。”

听得此砖如此怪诞,唐王爷自是瞠目结舌,太监也是面面相颅,都感不可置信。房总管摇头晃脑一阵,又道:“你们以为咱家肚脐眼里放狗屁是吧?听好了,这块砖不是普通人站的,而是三代大都督早朝所立之处。每逢国家有难,他们便要恨恨一脚,不只秦霸先踢过、柳昂天踹过,连伍定远也时常补个两脚,您瞧这四十年踢打下来,这块砖头便如咱们的苦难河山……”说著捧起烂砖,哭道:“破碎了……”

还在哽咽悲泣中,唐王爷等人早已走了,远远听得小太监喊:“总管,咱们还等著偷考卷,您到底来不来啊?”房总管赶忙答应了,临行前不忘对著破洞一阵乱踩,把小破洞踹成了大深坑,看这坑洞如此巨大,日后便有瞎子进宫,那也不至於摔下去了。

人揭过了事情,便又一路望下走去,不多时,忽然眼前一黑,远处竟有一片黑影拦路而来,望之崇高伟大,好似巨人般俯瞰自己。唐王爷心下大惊,忙道:“那……那是什么东西?”房总管收起了无赖气息,躬身道:“回王爷的话,此地便是奉天门。”

天下第一门,曰“奉天”。此门坐北朝南、气势无双,乃是皇帝御门听政之处,无论是当年的景泰皇爷、还是现今的正统皇上,举国大政尽在此间决断。唐王爷心头惴惴,低声道:“总管大人,本王可以去门下瞧瞧么?”说著送出银票,满面恳求。眼看王爷买票了,房总管自也不好推辞,只得咳了一声:“御门宝榻,国家重地,王爷速去速回。”

在太监的簇拥中,一行人来到御门正前,唐王爷抬头瞻仰,但见此门巍峨崇高,虽在黑夜间,亦能体会那股森严气象,唐王爷不敢说笑了,心敬畏间,便又朝门下走去,霎时之间,便已见到一座金,前放置一座香炉,上刻山河之形,再看边栏杆五方拱卫,正前天阶共计九步,直达龙榻座前。

九与五……想起这两个数儿,唐王爷如中雷击,自知见到了天子真榻,正要靠近两步,却给房总管一把扯住,皱眉道:“王爷,您想去哪儿啊?”唐王爷咳道:“本王想去上头看看,可以么?”房总管摇了摇头,道:“不行。”唐王爷送出了银票,却给房总管挡住了,道:“王爷,的可以看,这天子宝座却是看不得,不然一会儿要是出了乱子,那可麻烦了。”

唐王爷讶道:“出乱子?”他左右瞧了瞧,却也没见到巡查守卫,忙道:“四下无人,能出什么乱子?”房总管道:“王爷有所不知,这张宝座有……有黏,不论谁上去了,都得给死黏在上头。”

“黏在上头?”唐王爷心下大惊,想起捕兽夹上的死老鼠,骇然道:“怎么?皇上在这儿置了机关?”房总管摇头道:“您多心了。这位子是给皇上坐的,谁敢安什么机关?”

唐王爷了口气,道:“既是如此,那瞧瞧又何妨?”正要奔上前去,却又给拦住了,房总管道:“王爷,您执意要看,咱家也不好拦阻。不过您做质押。”

眼看房总管死要钱,唐王爷却也不怕,即掏出大把银票,尽数塞了过去,正要转身而去,房总管却又拉住了他,摇头道:“王爷,这数目不够。”唐王爷嘿了一声,又手上的指环摘了下来,怒道:“这是老挝特的极品翡翠,值得十万两白银,够了么?”

房总管淡淡摇头,道:“王爷,您要看的是天子之座,十万两能做什么质押?来,把你们钱庄的钥匙交出来。”唐王爷之所以富可敌国,一半是因为他坐拥钱庄,他嘿了一声,大声道:“总管,你可欺人太甚了。”

房总管摇头道:“王爷,这是质押,不是抢你的。您一会儿看过金宝座,咱家自会把押金还给您。”唐王爷哼了一声,只得把腰间一大串锁匙扯了下来,悻悻然道:“三千五百万两现银,四十箱金条,十二省钱庄通行的飞钱,全都在你手上啦。”眼看金库锁匙在此,太监莫不哗然出声,房总管却是不置可否,只管放开了手,示意王爷自便。

“王八蛋?谁希罕你的臭宝座……”唐王爷嘴中咕,快步走上了九级天阶,心下暗暗咒骂。

唐王爷非是口白说,他真是这个意思。什么天子宝座,在人也许要垂涎三尺,可在他眼陧,却如附骨之蛆,不除不快。想他缴了一辈子税银,日日都给这张宝座欺压,景泰朝时皇帝要伐蛮夷,他第一个急掏腰包,结果全军上污下贪;后来正统皇帝想要惩治罪犯,唐王爷也是欢喜乐捐,结果官差呼呼大睡。有时心里惦著银钱去处,便怯怯来问成果,却只得回一声暴吼:“乱党!你想刺探机密么?”

唐王爷益发火大了,什么尧舜禹汤、文武周公,俸禄全出於他“万税爷”的口袋,偏偏这帮土匪还要自称圣贤,满口的朝廷德政,一脸有恩自己的模样,所以唐王爷老早就立下了大宏愿,他这辈子虽与帝王宝座无缘,可他迟早要来到天子榻前,狠狠吐上一口脓痰,方解心头之恨。

拿著三千万两作质押,总算可以出上一口鸟气。唐王爷恨恨行上九层天阶,一路上倒也没踩中什么机关,只是阶纯金所,镶满了宝石玛瑙,走起来颇为绊脚。难怪朝皇帝总是性命不长,整天走在黄金之上,难保不摔死几个。

唐王爷冷冷一笑:心里现出了几分快意,好容易穿过了阶,行上了宝座,但见座后有座翡翠屏风,望之晶莹翠绿,纹路竟是天然的一尾神龙,再看五边扶手盘龙雕凤,做工细美,也是一件无价之宝。

眼见宝物在前,唐王爷忽然嘿嘿一笑,霎时仰天啊了一声,运起了一口脓痰。太监远远看著,猛见唐王爷鼓起腮梆子,这口痰竟是又浓又多,莫不大吃一惊,正要上前拦阻,房总管却只微笑摇手,示意无碍。

一片寂静间,唐王爷张开了嘴,嘿嘿冷笑间,正要朝宝座吐痰,忽然间他眼前一亮,好似看到了什么东西。这口痰居然吐不出来了。太监愣道:“这……这又是干什么了?”房总管微微一笑,道:“瞧瞧他在瞧哪儿?”太监凝目来观,只见唐王爷站在金上,呆呆望向南方,好似痴傻了。人茫然道:“他……他见鬼了么?”

房总管摇头道:“笑话了。奉天门下,便是九天神佛也不敢意降临,岂有阴魂敢近?”他遥望御门之外,道:“告诉你们吧,他已经跨到了龙背上。”

北京城称“八臂哪吒城”,驾驭了一条怒龙,监管天下。这话在外人来听仅是传说,可房总管每日陪著皇帝早朝,却深知此言非虚。

天子宝座不是寻常地方,它位於京城的中轴线,当一个人来到了天子宝座上,一旦端正居中,目光向南,霎时身子便会那条轴线对齐,当此一刻,奉天门、午门、五凤楼、承天门,乃至於各衙门、各法司,全京师的景物都要给这条线切作整整齐齐的两半,那威严之重、气魄之大,便如跨坐到神龙脊上,足以掌握天下。

奉天承运,皇帝曰,这权势之路的最后一关,便是“奉天门”,在这座金前,景泰朝的江充、刘敬、柳昂天……乃至於更久远的秦霸先,近年的伍定远,他们全都向这张宝座下跪膜拜,他们非是皇帝的奴才,而是为了效忠帝座背后的四个字,曰:“天下国家”。

天下国家,南面为王,只消有人聚集的地方,无可避免的会跑出一张宝座,它是圣君的高坛、也是暴君的屠场,它固然会残害苍生,却也可以开万世之太平,端看坐上去的是什么人。唐王爷若想它,那是再容易不过了,可要让帝座重拾威严,郡却是谈何容易啊?

时在深夜,满天星辰聚,拱卫帝座尊严。唐王爷却慌了,他呆呆地含著那口痰,却不知该当如何,因为他已经骑到龙背上了,他痴痴看著那张宝座,想起一辈子给它勒索银钱,真想吐上一口痰,它彻底毁去,可转念想起它背后的意,却又不忍心这般做。

怎么办?怎么办?万俱寂之中,唐王爷呆呆看著宝榻,忽然间,他心口一热,瞳孔放大、呼吸加促,眼里也看到了第三条路。

对啊,怎么忘了那两个字呢?改革啊……苟日新、日日新、又日新,只消能改进,便得焕然新,只消能改革,举国上下新,唯有让天子从宝座走下来,与民同在,与时俱进,这张宝座才能焕然一新,那才是真正的“奉天”啊。

这张宝座不能毁去,它还有用处,因为还有人可以改造它啊。

“万岁!万岁!万万岁!”骤然间,唐王爷喉头发出大吼,他抖开了黄袍下,遥望南面,便朝宝座即位。

眼看唐王爷坐上了宝座,好似黄袍加身,在那儿奉天承运起来,太监不由吃了一惊,颤声道:“总管,完了……王爷也黏上去了,这……这可怎么办啊?”

无论是谁来到了宝座上,全都要给死黏住屁股,成了个失心呆。房总管却已有备,自是不怕.道:“慌,他还有质押在我这儿,不怕叫不醒他。”说著用力拍了拍手,朗声道:“王爷,快起来吧,咱们该去办正事了。”

“大胆。”两道目光微斜,唐王爷沈下脸去,森然道:“你想阻挠改革么?”太监面面相觑,房总管也是一头雾水:“改……革?王……王爷要改革什么?”

“嗤……”唐王爷仰起头来,龙鼻喷龙声、傲容道:“朝廷积弊已深,朕要改革一切。谁敢阻挠,谁就得死。”太监听得毛骨悚然,房总管便摇了摇手上锁匙,朗声道:“王爷,开玩笑了,您的钱都在这儿,您若还想拿回去,那就下来吧。”

“去。”唐王爷闭上双眼,淡然道:“为求改革,朕愿意牺牲性命,何况一小钱?无论任何人、任何事,都想让我起来。”

眼看王爷如同老僧如定,黏得十分牢固,太监慌了起来:“总管,现下该怎么办?可要去找丽妃过来?”房总管苦恼万分:“没用的,他的症状很怪,比之徐王爷、丰王爷都不同,我看丽妃便算脱光了,他也不会看上一眼。”

年初一正统皇帝去天坛祭祖,徐王爷、丰王爷便也趁机来皇城游览,当时他俩也与唐王爷一般,都曾死黏在宝座上,满口后宫淫乐,怎也劝不起来。天幸皇城美女丽妃刚巧经过,靠著绝世姿容、嗲声嗲语,这才把两位王爷引诱下来。只是看唐王爷满口改革,症状之怪,前所未见,却不知该如何让他超身了。

眼见唐王爷闭目然,想来要在上头安居乐业,太监满心惶恐,低声道:“总管,现下该怎么办?可要上去用强么?”房总管摇手道:“胡来,他现下神智不清,咱们若是强拉著他,也定会以为政变来了,非性命相拼不可。”

越是自命不凡的人,屁股往往也越黏,房总管心念微转,自知不能用强,便装做恭顺的模样,上前道:“王爷有心改革,造福万民,咱家是一万个佩服,只是王爷啊,改革人人都想,不单王爷一人,您改革了这许久,是不是该下来歇一歇,换人上去了啊……”太监忙道:“是啊,王爷,咱们也等著上去改革哪。”

房总管顺著话头来说,自是要深入唐王的心,慢慢他诱骗下来,果然唐王爷身子微微一动,喃喃地道:“对啊,朕好像坐太久了……”太监大喜过望,正要上前相迎,忽然唐王爷“啊”了一声,屁殴一重,便又安坐回去,再次闭目养神起来。

房总管讶道:“怎么了?王爷闪到腰了么?”正要上前察看,却听唐王爷道:“你走开,不许靠近。”太监上前两步,讶道:“为什么啊?”唐王爷戟指暴怒:“滚开!你们这帮假改革,竟想逼定股这个真改革,以为朕不知道么?全都滚!”太监瞠目结舌,想不到这改革还有真假之分,眼看唐王爷盘据不走,想来是要死在宝座上头了。房总管苦笑不已,只得道:“王爷,算了吧,管你真改假改,你也只有百年好活,快下来吧。你改不完的。”太监也道:“是啊,王爷,人孰无死,天下积弊又深,您还是早下来休息吧。”

“对啊…人孰无死啊……”这话又打动唐王爷了,只见他呆呆看著天际,颤声道:“朕虽然英明神武、一心改革,可也只有百年好活啊,这……这朕驾崩之后,天下百姓该怎么办呢?”说著掩面而泣,不胜悲戚,房总管自知得计,忙来柔声相劝:“王爷,哭了,人力有时而穷,千万逞强了,快下来吧……”正要再劝,却见唐王爷双眼一亮,喜道:“等等,朕虽然会死,可改革却可以永不中断了。”房总管愕然道:“为什么?”唐王爷笑道:“朕还有个儿子啊。”

“他妈的……”太监惊骇万分,看这唐王爷自己献身改革还不够,居然连儿子也要插一脚,看他们父死子继、兄终弟即,真不知要伊於胡底了。

房总管一脸气恼,正不知如何是好,忽然心下一醒,想到了秦始皇的故事,忙提声大喊:“来人啊!快取长生不老药来,一会儿给王爷服用!”听得“长生不老”四字,唐王爷登时欢呼起身,直从宝座飞奔下来,大喜道:“太好了,朕可以永远改革了。”

砰地一声,王爷摔倒在地,跌了个狗吃屎,太监心存忿恨,一时拳打脚踢,喝道:“改你妈的头,揍死你。”正待痛快泄恨,门外脚步杂沓,扈全数奔了进来,喝道:“你们干什么?”扈抢上前来,王爷扶起,唐王爷见自己衣装不整,躺於地下,不觉惊道:“咦?我……我怎会躺在这儿?”太监大怒道:“还装傻?你黏在宝座上了,难道忘了么?”

唐王爷脸上一红,眼见房总管还拿著自己的锁匙,忙一把抢了回来,歉然道:“对不住、对不住,本王一时糊涂,还请公公见谅了。”房总管却是见怪不怪,道:“算了,天下最黏屁股的,便是这张宝椅。若非如此黏性,怎地这几千年来坐上去的人,全都下不来啦?”

人恍然大悟,方知天子宝座非比寻常,凡人一旦坐了上去,非但一辈子起不了身,怕还要父传子、子傅孙,千秋万代全黏了上去。唐王爷心下息,他瞧著天子宝座,忽地想起自己的改革大业,不由道:“英雄好汉、骚人墨客,莫不是匹夫……唉……天下俊杰虽多,可真要坐上了宝座,又有几个会甘心情愿下呢?”

自古帝王黄袍加身,莫不靠著凶杀拐骗,好容易拼掉了半条老命,爬到了龙背上,岂肯轻易下来?也难怪代帝王交出大权,若非一命呜呼,便是给逼宫斗垮,要想找一个甘心弃帝位的,那是绝无仅有了。房总管笑道:“行了,行了,这世上要真有个自愿下台的,若非疯子,便是傻子,那他又怎么爬得上皇帝位啊?”太监也笑道:“是啊,要真有这般怪胎,那可是圣人了,咱们又何必让他下台呢?”

哈哈笑声中,全场走得一乾二净,四下一片寂静,但见奉天门上雕画栋,彩绘了两名老者,左是“尧”,右是“舜”,可怜这两个老头儿站在上头几百年,脚下人来人往,却没人多看他俩一眼,至於他俩干过什么事,那更是没人知晓了。

离开了奉天门,迎面而来又是一座巍峨大殿,石阶雕龙,其下环绕三级金,却是三大殿之首的“奉天殿”,此殿建筑宏伟,昭显威仪,便是俗称的“金殿”,房总管驻足下来,问道:“王爷,您想进殿看看么?”

经得先前一扰,谁也没了兴致,眼看唐王爷频频摇头,房总管道:“是了,咱们还是去偷考卷吧,再惹事了。”说著领了人,便朝养心殿而去。

养心殿位在乾清门西侧,邻近皇帝宫,目下已是八世子的御试场,若非房总管监守自盗,怕也不容易闯入。人绕过金殿,朝西行走,忽然经过一座大殿,但见此殿冷冷清清,黑暗中显得极为阴森,唐王爷停下脚来,问道:“总管,这是什么地方?何以如此阴森伯人?”房总管道:“这就是仁智殿,咱们皇上驾崩以后,便要在此停灵。”

面前阴虱惨惨,看这仁智殿俗称“白虎殿”,乃是皇帝梓宫停放之所,此时正统皇帝政躬康泰,殿中自是空无一物,门前亦无守卫走动。唐王爷凝目瞧著,忽道:“总管,本王可否进去瞧瞧?”

太监微微一愣,看此地空旷寂寥,一无古玩、二无珍宝,不知何以值得游览?房总管眉头一皱:“王爷,这儿真没什么好瞧的,您要观光游览,不如回去奉天殿吧?”正待要说,忽然手上一紧,却又多了叠厚厚的银票。听得唐王爷道:“总管,本王就是想瞧这儿,可以么?”

“行……”房总管打了个哈欠,道:“咱们命陪君子,这便陪您逛鬼屋吧。”一行人拾阶而上,来到了殿里,果然四下空荡荡的,真不知该瞧些什么,房总管道:“王爷啊,想看什么,管看吧。可说咱家拦著你啊。”

太监嗤嗤而笑,都知道总管说起了笑话。谁知唐王爷还认真了,居然走到了墙边,自在那儿叩叩敲打,不知在做些什么。房总管走了过来,笑道:“王爷啊,仁智殿没有人,只有鬼,您再敲下去,可引得鬼开门啦。”他哈哈笑著,谁知面前墙壁倏地一响,居然整面升了上去。

“我的妈啊!”鬼门真个开启了,房总管魂飞天外,太监也是骇然出声,一个个滚跌在地。

面前多出了一条阴暗密道,黑森森的不知通往何处。人瞠目结舌,唐王爷却是微微一笑,道:“看来传言是真的。”房总管嚅道:“什……什么传言啊?”唐王爷笑道:“公公健忘了。当年东厂上下经一场死劫、却是为了什么事?”

房总管牙关颤抖,寒声道:“难不成这条密道便是……便是当年…当年……”唐王爷微笑道:“忘了老东家的名字了么?来,告诉你吧,这条密道便是当年你的老东家、东厂总管刘敬下手政变之地。”说著手一挥,喝道:“弟兄们,除去乔装。”

唐王爷一声令下,八名扈立时脱衣除帽,露出了本来装束。只见这批人形貌各异,或肤色墨黑、或鼻高耸,竟都是些异域人士,绝非寻常王府侍卫。

武林高手来了,这批高手不是中原人士,他们的衣服下还藏著兵器,有刀有剑,俱都身怀绝艺。房总管满头冷汗,他瞧了瞧刘敬的密道,又瞧了瞧大批高手,颤声道:“王爷,你……你不是来偷考卷的么?这……这又是做什么?”

“偷考卷?”唐王爷起了老眼,扈则是哈哈大笑,眼看太监一脸骇然,唐王爷收起了笑意,庄容道:“房公公,什么御前笔试、立储大会,本王从没放在心上。我今日进宫而来,便是为了进去这条密道。”说著手一挥,道:“来人,预备进洞。”

刷刷刷,扈兵器拔出,各自站到了王爷身边,时准备进密道。唐王爷撇眼望后,微笑道:“房总管,愣在那儿,一起来啊。”

十多年前朝廷爆发一场大难,株连祸结,一切起因便是刘敬下手政变,那时房总管还只是个司膳太监,眼看前辈们一个个受尽酷刑而死,自是得魂飞天外,嗣后他逃过死劫,从此东厂无老人猴子称霸王,靠著好人材全都死光了,他也年年升等,一路攀爬,好容易接下了刘敬的位子,谁知这条密道居然再次现世,莫非是要把自己进去不成?

眼见唐王爷含笑望著自己,八成是要自己拼老命了,房总管全身发软,一边擦著泪眼,一边哭求道:“王爷,老房年纪大、武功低,帮不上忙的。”唐王爷微笑道:“公公可拒人於千里之外,本王一向是把您当心腹的。”

政变之道,便得赌上身家性命,眼看刘敬的下场就在眼前,房总管已然跪倒在地,掩面哭道:“不要……我再过两年就可以告老还乡了,王爷,你饶过我啊!”其余太监见老板哭了,更是哭声震天,已是磕头如捣蒜,唐王爷了口气,道:“总管,做大事岂能惜身?你可让我失望了。”他走上两步,正要伸手相扶,猛见房总管翻身跳起,喝道:“中!”

擒贼先擒王,射人先射马,房总管话声才出,右手拂尘立时向护卫,旋即左手暴长,便朝唐王脉门扣来。口中更已大声喊叫:“来人!速去通报伍爵爷!便说唐王朱郅有意谋反!”

房总管毕竟是当今东厂头人物,见机极快,一见局面不利,立时先发制人,唐王爷毫无武功,眼看便要给人擒下,却在此时,一名扈横掌而来,已然与房总管指掌相交。

房总管微微冷笑,想他身居东厂总管,武功虽不能与伍定远相比,却也算是当今厂卫数一数二的好手。尤其这套“鹰爪擒拿手”练得出神入化,敌人一旦与他擒拿对决,那便是“以己之短、攻彼之长”,断无胜算可言。

双方各以手掌相持,房总管仗著“鹰爪手”厉害,转眼便已扣住那护卫的手腕,跟著右掌扭转,左掌搭肩,已对方的身子按了下去。正要分筋错骨、扭脱对方的手腕,猛然手指一,那扈竟尔弯下腰去,身子兜兜一转,居然绕到自己的背后。

房总管大为骇然,要知关节受制极为疼痛,一旦给人绞锁压制,那便再也挣脱不了,岂料此人不痛不痒,轻而易举便已脱离掌握?房总管大为惊慌,正要反身御敌,忽觉关节一痛,跟著肩头一股大力传来,逼得他双膝跪地,竟给对方牢牢制住了。

双方指力对决,房总管三招之落败,他又疼又慌,颤声道:“这……这是什么武功?”唐王爷微微一笑,解释道:“这是软骨功。我这扈是天竺人士,精擅瑜珈软骨之技,称霸天竺十余载。总管要与他玩擒拿,那是再对盘不过了。”房总管痛得额头冷汗直流,霎时不顾一切,对著徒子徒孙喊:“还愣著干什么?快逃!快去找伍定远!”耳听上司暴吼怒骂,太监这才醒觉过来,霎时蜂拥奔逃,哭喊道:“伍爵爷,快来救命啊!”

正统朝第一高手,便是伍定远,他手掌重兵,对正统皇帝又极忠诚,京城里若有人造反叛乱,第一个对手便是他,看这天竺高手武功再强,在“一代真龙”眼里,却又值得几文钱?

惊惶哭喊中,太监已要奔出殿去了,唐王爷却不惊慌,淡然道:“瑞佐。”啪啪两声亮响,地下乡了双木屐,太监咦了一声,还不及绕路,眼前却又多了双赤脚,看那脚拇趾黑巴巴的,与其余四趾分得极开,形样诡怪,不知是哪个地方的人物。

“倭寇?”房总管率先认出人来了,太监急忙去看,果见殿中多了个矮子,看此人身材不满五尺,宛如武大郎般尺寸,一张脸偏又威严森然,好似武松般长相。当真是武家兄弟合体,不搭调之至。太监虽说身在险地,却还是觉得好笑。

“瑞佐……”唐王爷淡淡地道:“拔剑。”一柄兵器缓缓提起,太监凝目来观,只见那兵器色呈火红,刀不似刀、剑不似剑,长约四尺,略显弯曲,当真是前所未见,再看那人斜目沈肩,架式十分稳健。房总管见小们满心害怕,煞是气急败坏:“怕什么!你们没练过武么?快亮伙啊!”

太监啊了一声,这才想起自己也是有武功的,霎时便也亮出了身兵器,有铁牌、有铁笛、有铁扇,甚且有玉簪玉梳,全都是宫廷日用之物,想来太监平日里不便公然带刀,便练就了这些奇门兵器,料来其中必有机关妙用。

奇门兵器对决东瀛倭刀,双方人马对峙僵持,唐王爷有八名扈,东厂则有十二名太监,唐王爷颇为大方,道也没有要胁人质,只走到房总管身边,微笑道:“公公,咱们刚好来练练兵,看是的人马强,还是我的手下行?”

眼见东厂的徒子徒孙浑身发抖,还没打便畏畏缩缩,房总管恼羞成怒,猛地抓起了桌上玉瓶,狠狠朝那东瀛武士扔了过去,口中尖叫道:“兔崽子!肩子啊!”上司激励喊话,太监同刻递出了兵器,那“瑞佐”也木屐重重一踏,踩得殿上一片亮响。

玉瓶来势好快,第一个飞了过去,跟在玉瓶后头的,则是十二柄奇门兵器,猛听刷地一声,刀光闪过,人眼里看得明白,只见那玉瓶半空裂开,成了上下两载,切处极为光滑,尤其骇人听闻的,瓶里的水也给切成了两半,切面极为平整。

哗啦一声,水溅地,殿上多了两处水洼,转看那东瀛武士,却已还刀入鞘,自向王爷欠身。唐王爷微笑道:“房总管,胜负已分,你有何话说?”房总管大怒道:“谁输了,我的手下可都还活著!”话声甫落,却听地一响,地下摔落了半截铁尺、跟著一截拂尘坠落下地,转瞬间,铁牌、铁尺、缎带软索,全都断做了两载。

满场太监都呆了,他们瞧著手上的半截兵器,正骇异间,忽听“剥”地一响,声如裂帛,太监低头一看,只见自己的棉袄裂开,露出了衫,正待伸手去掩,又听“嗤”地再响,衫绽出了一道裂缝,露出了赤裸胸膛。

胸膛之下,已是鲜血,倘要再破,那就要……无声无息间,太监呆呆看著自己的胸口,只见皮肤慢慢裂出了一道口子,渗出了深红鲜血……

“赫!”人大惊之下,急忙捣住胸口,就怕开膛剖腹了。唐王爷哈哈笑道:“放心,我这『瑞佐』下手很有分寸。他此番倭国贡使来京贺岁,便给本王借来用了。大伙儿品品,瞧瞧本王的三万两银子值是不值?”

“值得!值得!”房总管自知性命垂危,忙来哈哈大笑:“恭喜王爷!贺喜王爷!”太监也是见风转舵之辈,好容易死里逃生,忙学了上司的模样,只管欢笑磕头。唐王爷笑道:“献丑了、献丑了,来,总管大人,咱们话少说……”自朝密道入口一指,微笑道:“来,咱们一起勇闯鬼门关,见识一下阴曹地府吧。”

“不要、不要!不要啊!”房总管魂飞天外,已是双手急摇。

看这政变实乃孤注一掷,一旦出手,等同赌上了九族性命,太监一听自己要下地狱,顿时哭声震天,唐王爷了口气,道:“房总管,咱们打都打过了,你可赏个脸吧。”说话间八名隧扈围拢过来,已房总管团团包围,只见天竺修士静默在前,东瀛剑客虎视於后,一旁还有六名异域人士,个个神光炯炯,均非寻常人物。

房总管冷汗直流,看自己年岁已长,过不两年便可告老还乡,实在犯不著玩这一把,可唐王爷一旦恃强用逼,难保自己不会血溅五步。他自知一个对答不慎,便有性命之忧,只得苦笑道:“王爷,且容咱家多问一句,这立储案未到最后关头.不知花落谁家。您……您好端端的正路不走,何必走这招险棋呢?”

这话实问到了要紧处,看方今八大世子之中,向以“徽唐徐丰鲁”五王最受瞩目,五王中又以唐王世于载昊、徽王世子载允两人势力最大,双方势均力敌,旗鼓相当,如今正统皇帝圣旨末裁,载昊既还有希望中选,唐王为何要忽然发难?太监一听此言,登时哭嚷喊:“对啊!王爷!您要走正途啊!咱们还可以偷考卷、撒贿赂、送美女,您为何要走这邪路呢?”

“总管大人……要自欺欺人了。”唐王爷了口气,朝房总管斜了一眼,淡然道:“您也应该晓得的,载昊早就没希望了。”

房总管忽闻此言,不禁咦了一声,道:“王爷您……您何出此气馁之言?您是觉得咱家出卖你了么?”唐王爷摇头道:“总管误会,本王对你只有感激,无分毫不满。”房总管嘿地一声,索性把话说开了,大声道:“既是如此,王爷何故出此下策?我给你四处奔走,受尽了人家的冷眼,你却在这儿作怪?王爷!您真那么怕『临徽德庆』?”

方今朝廷势力最大者,便是“临徽德庆”四王,这四位郡王手握百万雄军,势力之强、洞见观瞻。想来唐王意图不轨,便是给他们逼出来的。一听此言,太监立时义愤填膺,大吼道:“王爷怕他们啊,咱们一会儿上他家纵火,烧死他一家老小,给您出口气啊!”

唐王爷笑了一笑,道:“多谢诸位的好意了,不过本王此番作为,与四王无关。”房总管讶道:“你……你真不怕他们?”唐王爷淡然道:“『临徽德庆』势力极大,却非牢不可破。毕竟他们有四个人,便有缝隙可钻。待我送银子过去,这破洞可就更大了。”

房总管暗暗首,看唐王爷以离间之策应付四王,可说深明诀窍。可说也奇怪,唐王爷既有应付徽王的妙计,这立储案自该水到渠成,可他又为何要行走偏锋?莫非朝廷里另有什么势力集结?

一片疑惑中,听得一名太监大声道:“我知道了!我知道王爷怕谁了!”唐王爷微微一笑,道:“我怕谁啊?”那太监喊道:“王爷是怕鲁王允跖,他比您还有钱!”

方今朝廷郡王中,也有一位大富豪,那便是世居东昌府的鲁王允跖。此人靠著父祖泽荫,家中藏了大笔金银,未必不比唐王的力。耳听太监胡喊乱嚷,唐王爷却忍不住哈哈大笑:“几位公公啊,鲁王买还珠,笑天下,他的钱是死钱,岂同本王的生生不息、源源不绝?你们若拿这个守奴与本王相比,可难免让天下人耻笑了。”

房总管反覆猜想,越发纳闷,看这唐王谁也不怕,可他为何要与皇上犯?莫非后宫里有人敌视他?想著想,霎时灵光闪动,双手一拍,喊道:“王爷,我知道了!是不是琼武川要对付你!”引王爷皱眉道:“琼武川?”房总管忙道:“是啊,他这回立储案里支持川王爷,早已把您视为眼中钉,王爷,是不是他把你逼成这模样的?”

听得此言,唐王爷却是哈哈一笑:“总管误会了。我与琼武川往日无冤、近日无仇,他为阿要害我?便算如此,谅他行就木的老人,又能拿本王奈何?”房总管乾笑道:“王爷,您逞强啊,人家可是当今国丈,您便算不怕他,总该怕他的女儿吧?”

紫云轩,朝廷第一外戚势力,头人物便是琼武川。此人势力满朝野,女儿更是当今皇后,若要与唐王爷唱反调,自是大敌一个。听得此言,唐王爷却是捋而笑:“公公这话就没见识了,琼武川若真有雄才大略,景泰朝时早已挤身权臣之林,何须等江刘柳全死光了,方来正统朝里逞勇斗狠?”说著摇头耻笑:“此人倚仗女儿裙带,非英雄也。纵能得意於一时,亦不得久。”

房总管连猜数人,无一得中,还想磨耗时光,却见那东瀛武士“瑞佐”提著凶刀,慢慢朝自己走来,房总管浑身发抖,颤声道:“王爷……到底这朝廷里是谁要对付您啊……您……您快请说吧,老房给您拿主意……”

唐王爷道:“公公老是装傻,本王在朝廷里真正大敌,便是……”他把手一提,背后东瀛武士登时喝地一声,拔刀出鞘,直朝房总管砍去。

“王爷!”天外飞来横祸,房总管自是惨叫道:“咱家可没碍到你啊!”

惨叫过后,房总管只觉肩头一凉,他呆呆跌坐在地,只见唐王爷似笑非笑地蹲了下来,他瞅著房总管的右臂,道:“总管大人,懂了么?我的敌人是谁?”房总管呆呆看著唐王爷,眼见他在在察看自己的右臂,霎时之间,什么都懂了。

世上帮会门派虽多,可以烙印为记的一群人,却只有那四个字。房总管乾笑道:“王爷……您……您怕的是镇国铁卫?”

“镇国铁卫”四字一出,四下一片寂寥,全场太监噤若寒蝉,只闻殿外风响,吹得窗格子震动,彷有人在旁窥看一般。唐王爷了口气,眼见房总管的右臂清白,不见记,便替他掩上了肌肤,道:“你说对了。镇国铁卫一日不除,说我儿子载昊能否当上皇帝,便连咱们家的这个大好江山,也要给这群贼子顺势叼走。”房总管脸色惨白,一时低下头去,竟是久久吭不出声。

若说朝廷是只大棋盘,正统皇帝是城池里的“大”,伍定远是手握兵权的“相”,六部尚书、五寺寺卿则是“车马炮”,至於这个镇国铁卫,他们不是兵,也不是卒,他们就是那只大棋盘。

“镇国铁卫”行事讳,却总是无所不在,如影形。是以朝廷里上至帝王,下至知县,每个人身边都跟著一个黑影,他们权夺利,相互激战,却不知道自己未离开那只大棋盘,也走不脱“影子”为主人设下的局。

这是生死之战,载昊若成了皇帝,第一个扫除的便该是“镇国铁卫”。否则他只能做个木偶隗儡。同样的,“镇国铁卫”也不会手下容情,他们定会提前发难。如此看来,唐王爷深谋远虑,他已经看到立储案之后的局势,也难怪他要行此险棋了。

眼见房总管面色如士,迟迟吭不出声来,唐王爷不由笑了笑:“总管,不如您来告诉我吧,现下咱们该怎么办?难不成也要去找大掌柜磕头,请他给咱们烧个烙印,把屁股烫红?”房总管乾笑道:“那……那也是个办法。”唐王爷冷冷地道:“开这等玩笑。本王当年没有顺服江充,如今也不会顺服客栈。你条明路吧,本王该怎么办?”

房总管面色苍白,他瞧了瞧王爷手下的武士,又朝刘敬遗下的密道瞧了一眼,忽地仰天长,就地坐下,道:“王爷,算了吧……其实载昊这个皇帝当是不当,没那么要紧。倒是您该替自己留条退路,赔上性命了。”

“混蛋。”唐王爷附耳过去,森然道:“你老房是个局外人,时可以抽腿逃命,可我和载昊呢?你想这一局要是玩输了,咱们父子还会有命在么?”

赌局既已下了,断无反悔余地,若想永远抽身离开,唯待气死亡之日。房总管这几年来替唐王奔走,自也知晓他的决心。他不知该如何劝说,只得道:“也罢,那你杀了我吧。姓房的死便死了,绝不连累老家人。”

这是必死的局,房总管绝对不玩,果然便决心一死了。听得此言,太监心悲戚,自知政变要死,不政变也要死,一个个都哭了起来。唐王爷听他说得壮烈,不由笑了笑,道:“哭、哭,你们怎都不问一问,我是怎么知道这条密道的?”

这话倒是提醒房总管了。当年知晓此间机密的,说来不过江刘柳几人而已,待得东厂覆灭、正统辟,朝廷里死伤惨重,这条密道的辛便给人遗忘了,看唐王爷轻而易举地找了出来,其中定是有什么缘故。

“总管……”唐王爷要解说机密了,他搂著房总管的肩头,附耳道:“老实告诉你,本王拿到了……”说著眼而笑,比指向天,道:“天牌。”

“天牌?”房总管满心愕然,不知此言何意,正疑惑间,手上却多了一样物事,他低头急看,霎时大声惊呼,一旁太监们也急急围拢过来,颤声道:“好漂亮……”

实漂亮,房总管手上拿的是一颗红宝石,其状如卵,色泽之深,更是宛如鲜血,拿在手上,竟染得衣衫面孔皆成殷红,足见此物色光之纯。房总管揉了揉眼。他虽说久居宫中、见惯了奇珍异宝,却也没见过这般巨大的红宝,他情知有异,喃喃便问:“王爷……这东西如此珍异,不会是买来的吧?”唐王爷微笑道:“当然下是,这是一个女人交给我的。”

房总管以为他在戏弄自己,不由苦笑道:“女人?听来怪有钱的,该不会是什么天女吧。”这话本在打趣,谁知唐王爷却把眼睛凝视著自己,首微笑,房总管乾笑道:“真是天女?”

唐王爷笑了笑,道:“这颗宝石有个名字,叫做『帖木儿红宝』。剩下的话,我应该不必说了吧。”房总管呆呆看著,霎时一拍大腿,惊叫道:“真是天女!”正要大声呼喊,却见唐王爷竖指唇边,嘴角含笑,房总管又惊又喜,道:“王爷,你……你真见到她了?”

唐王爷嘿嘿一笑,道:“这就天机不可泄漏了。来吧,总管,本王已有天命护身,自足与镇国铁卫周旋。您若也想玩这一局,那便跟著来吧。”说著拍了拍手,率先走入了密道。

房总管凝视著面前的黑洞,心下却生出希望,虽不知“天女”是否便是传闻中的那个女人,可一旦她真已来到中原,局势当有所改观。他一咬牙,想起富贵险中求的道理,当即上前去,嚷道:“王爷!让咱家助你一臂之力!”

房总管进密道,徒子徒孙面面相,不由大声哭了起来:“不要啊!我们不要死啊!”东厂群监悲从中来,奈何老板已然下海了,徒子徒孙便算不从,也没人理会了,果然扈又踢又打,更他们一个个踹进了密道。

喀地一声轻响,密道起,眼前漆黑无光,四下满尘灰,太监禁不起,一时莫不如耗子乱窜,又哭又叫,房总管喝道:“乖乖站好,坠了东厂的威风。”太监哭哭啼啼,勉强抱做一团,房总管哼了一声,正要取出火石打上,唐王爷却拦住了:“且慢用火。这密道太久没开,怕有沼气。”

房总管答应了,可面前黑暗无光,若无火光相助,却要如何辨识道路?正烦恼间,却见唐王爷伸手入怀,瞬息之间,黑暗里亮起了一片萤光,照亮了整座甬道。

夜珠来了,只见唐王爷掌中多了一颗宝珠,荧荧生辉,光柔如满月,正是名列稀世奇珍的“出海明珠”,此物藏於深海,夜照寒洋,可说百年难得一见的宝物,唐王爷却拿来当油灯用,足见比人富甲天下,果是名不虚传。

面前的唐王爷真有钱,他的红宝石有鸡蛋大小,他的夜明珠比火把更亮,太监遇得如此明主,顿时簇拥了过来,垂泪道:“王爷,咱们才一时糊涂,没了忠心,请您见怪。”唐王爷哈哈大笑:“诸君何出此言?列位今日既有追之意,来日自当与本王共享富贵。”太监听得富贵二字,霎时鼻中喷气,目中发光,悲戚容情一扫而空,全都等著望黑里了。

唐王爷笑了笑,便夜明珠交给了天竺高手,命其当前领路。人沿途向前,一连走过数百尺,但觉密道晦气恶臭,真不知积了多少泥尘,房总管掩著鼻子,憋声道:“这刘敬也真了得,居然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挖了这个大洞。”唐王爷笑道:“总管此言差矣,刘总管虽说神出鬼没,能人所不能,可您自己瞧瞧,这密道像是偷偷挖出来的么?”

房总管心下一凛,看这条密道深入皇城地区,若想开凿施工,必然惊动后宫妃。纵是神机妙算如刘总管,怕也办不到。他转了转念头,沈吟道:“如此说来,这莫非是江充所为?”唐王爷笑道:“此言差矣。江充是景泰皇帝的忠狗,他干啥在主子臀下开大洞?”

房总管情知如此,偏又猜想不出,只得道:“这……这莫非是皇帝自己挖的么?”唐王爷了口气,道:“答对了。不过这条密道不是景泰朝开挖的……”他伸手轻抚石壁,道:“这是隆庆帝凿出来的。”

“隆庆帝?”太监大吃一惊,看这隆庆皇帝不是人,而是武英、景泰之父,天下第一正统之君,想他乾纲独裁,根基稳固,却不知为何乱挖自家墙角,莫非想自己闹政变不成?

满场寂静中,没人看得懂道理,房总管老谋深算,登时醒悟道:“我晓得了,这是狗洞!”

古来帝王的本领没有,开溜功夫最是一等一,一到国破家亡之时,莫不打开大门、急而出,还怕少带了金银细软。耳听太监频频称是,唐王爷却是勃然大怒:“大胆!国在天子在,国亡天子亡!我朝帝王吃百姓的粮,徵百姓的税,一旦到了不能保护百姓的时候,便该下手自裁,以示负责!岂会预留密道逃生?”

王爷义正词严,太监却是眉来眼去。毕竟千古以来,多少先例,前有唐玄宗抱头鼠窜、后有宋徽宗高呼救命,个个都是整破江山之后,抱头鼠窜而去,又有谁肯负责了?至於那些跳海自杀的,多半都是倒楣小孩替死鬼。要说真有一位皇帝与天下共存亡,以堂堂一国天子的身分自杀、以示负责,那还真是千古奇谭了。

房总管乾咳几声,自知事涉王家面,不好意讥嘲,便道:“王爷教训得是。只不过这密道是作何之用?莫非是……”他不知如何措词,只得胡乱道:“是供隆庆皇帝捉迷藏的?”

太监细声偷笑,唐王爷也不好再骂了,他了口气,道:“老实说吧,本王今夜之所以进宫,纯是因为宝石主人的请托。她希望查清楚刘敬何以败亡。”

房总管讶道:“这还犯得著查么?当年刘敬是给胡忠出卖的啊。”太监辈分低,不知胡忠是谁,只是嗯嗯啊啊地答腔,唐王爷却道:“也许是吧,不过宝石的主人告诉我,她说这条密道绝非普通地方,也许刘敬得知此间密的那一天,就已经定了他的覆亡。”

太监讶道:“为什么啊?”唐王爷喟然息:“宝石的主人说了,这条密道牵扯了咱们皇家的一个诅咒。为了这个诅咒,天下动多年,至今犹未平息。”

“诅咒?”太监面面相颅,一时不得其解,唐王爷道:“据说这个诅咒一日不除,来无论谁登上了帝座,谁都坐不稳龙廷。所以她希望本王能把事情查个水落石出,等日后新君即位,她才能放心离去。”

人越听越怪,良久无人作声。看眼前这条密道罕为人知,若真是隆庆皇帝挖掘出来的,恐怕琼武川、伍定远等大臣也未曾与闻,只不知唐王爷自称受人之托,却是什么人能把此间密托付於他?那人又有什么能耐,居然能出前朝古远的密?

房总管暗暗推算,多少也猜到了几分情,可情势未曾明朗,自也不敢多言,当下便收拾了嘻皮笑捡,只管默默尾在后。

约莫走出百尺,那天竺高手忽地停步下来,说了几句怪话,唐王爷倒是个博学的,居然不必通译,便已首道:“前头有间密室,应是刘敬举事之地了。”房总管心下一凛,自知到了景泰朝第一惨烈之地,当下由天竺高手领路,唐王紧在后,其余各人便也鱼贯而入。

虽然经过了十年,眼前的密室还是极其可怖,但见四下破砖烂瓦,东首照壁尽成废墟,似给什么高手砸得稀烂,其余墙壁则满弹孔,地下还留著些铁弹枪丸,虽说时日已远,亦能想见当年乱枪齐发的惨烈。

房总管俯身拾起一枚弹丸,骇然道:“好伙,这江充还真是狠,这般对待咱们东厂的人。”唐王爷道:“无毒不丈夫啊,你没瞧咱们皇上这几年是怎么对待他的余党的?”

自正统朝创建后,为除江系人马,皇帝假借三大案之名,不知株连了多少前朝余党,手段之狠,牵连之广,比江充犹有过之。

房总管哼道:“成者为王、败者死光。斩草还是得除根啊。不然等他们死灰燃,便换咱们死了。”他叨叨的说著,忽见地下有著几滩乾涸血,便问道:“这是谁的血,可是刘总管的?”唐王爷摇头道:“刘总管神出鬼没,岂能死於宵小之手,这些是薛奴儿的血。”

当年东厂政变,第一位惨死的便是薛奴儿,如今事过境迁,太监把大第一高手的威名听在耳里,却是一脸茫然,竟无一人晓得他的大名。唐王爷长叹一声,摇了摇头,道:“诸君,咱们正统朝虽已创建十年,可推究当年第一个流血殒命的,却是这位薛奴儿,房总管,这位总算是你们东厂的先人,你拜一拜他吧。”

耳听太监还在议论纷纷,猜测薛奴儿是男是女,房总管大喝一声:“混帐东西,全是不长记性的,你们忘了小时候最怕谁么?”太监心下一惊,这才想起那个粉面红唇的老妖,霎时一哄而散,纷纷逃入了密道之中。

相传薛奴儿秉性暴躁,没想人缘坏到这个地步,房总管咕两声,虽说自己与薛奴儿毫无交情,总算也合掌拜了几拜,总算聊胜於无。

一行人朝密道行去,看这地道无止无尽,不知通往何处,只是人跟在唐王爷背后,倒也觉得平安,毕竟唐王商人出身,最善算计风险,此行又是宝珠、又是高手,实乃有备而来。看那名天竺高手练有软骨之术,一会儿前方密道若遇机关,凭他的灵妙身法,必也能提前示警。

又过数里,道路陡然开阔,唐王爷取出了罗盘测度,首道:“从这儿开始,便已离开禁宫地底了。”房总管左右察看,眼见道路甚宽,已能供数人肩而行。低声便道:“这是供政变兵马行走的吧?”唐王爷首道:“没错。这儿已不在禁宫之下,刘敬若要放手扩建,自也能大刀阔斧。”

太监见得密道工事浩大,想起老祖宗的功力,莫不大感得意,都觉与有荣焉,房总管乾笑道:“刘公公真是了得,当年若非棋差一著,今日当家作主的便是他了。”

唐王爷哈哈一笑,道:“听公公此言,可是想有为者亦若是啊?”房总管得脸色惊白,道:“万万不可,咱家的命是用来吃饭的,你可拐我。”说笑之间,地道一路向前,慢慢再过百来尺,地底气转重,四下更是恶臭四溢,太监忍耐不住,一个个相互指骂:“是谁放屁?”、“是你!”、“不是我!”房总管骂道:“闭嘴,这不是屁,这是沼气。”

地底沼气乍然涌现,房总管呼吸不畅,连提了几口真气,却都打不开胸口闷,转看太监,更已头晕眼花,脚步全慢了下来。房总管心中担忧,忙道:“王爷,前方沼气更浓,咱们……咱们还要走下去么?”唐王爷早已气喘吁吁,他摇了摇手,嘶哑道:“撑下去。今夜不能过关,咱们又得等一年。”正统皇帝等不出宫,若非一年一度的祈雨法会,今夜绝无良机闯入宫中,房总管情知如此,只得喝道:“快走!快走!大家加快脚步!耽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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