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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千锤百链出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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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通明!”狂风呼啸,掀得车篷几欲碎裂,雪块不绝飞入车里,祝康攀到前座,着狂风破口大骂,“赶着去投胎么?”

深夜刮起暴风雪,路况险恶,马车一路颠拨,地下早已结冰,宋通明坐在前座驾车,却对恶劣天候视若无睹,兀自冲锋陷阵也似,祝康气急败坏,却听这怪物口中不住哈哈大笑,当真疯癫也似。祝康劝说无用,掉头去找傅元影,却见车中火光阵阵,看肥秤怪举剑削柴,算盘怪照料炭盆,车蓬内升起了熊熊大火,随时会把车子烧为灰烬。

祝康怒道:“不许玩火!”算盘怪嘻嘻一笑,道:“糙泥猪炕耐耐隆替通,浑屁!”

祝康怒道:“说官话!”官话即“公话”,是为天下最多百姓之口语。那算盘怪操起乡音,说话有若前朝古人,却不知是哪儿的方言,听他笑道:“泥年不过死尸,当前年顷,凶啥!”说话间车子颠波,火盆里红星飞窜,随时起火,祝康大声叫苦,慌道:“傅师范,我要去坐另一辆车,我不要和他们同车。”宋通明怒道:“混蛋东西!又想去和姑娘勾搭对不对?老子杀了你!”说话间加提缰绳,马车更是横冲直撞,颠得众人弹了起来。

傅元影苦笑不休,却是摇了摇头。

那夜苏颖超使动“仁剑”不成,终于吐血倒地,却把琼芳逼了出来。为了卸下情郎心上的重担,便执意找出宁不凡。好容易得知行踪,便邀了娟儿同往贵州。琼家知道这位姑爷要紧,自也不敢阻拦,只遣出贴身随从“三棍杰”陪同南下。这三人乃是崆峒掌门邢玄宝的师侄,年少时便追随琼家,办事一向俐落,有他们过来护卫阁主,自能安心许多。

有了琼芳领军,事情自然好办,傅元影除了找来双怪援手,尚请紫云轩众老臣出面,邀请漠北第一高手哲尔丹同行。这位硬手给黑衣人打了个出其不意,一听琼芳属意对付此人,立时慨然允诺。之后消息传出,祝康听娟儿要去贵州,便也自告奋勇而来,宋通明深怕情敌捷足先登,便与乃父大打出手,一路闯了出来。也是高手云集,车中满聚冤家,这才惹得争吵连连。

黑压压地乌云盖,道上雪花飞飘,蒙不见路,宋通明这辆车忽快忽慢,左冲右突,乘客无不叫苦连天,只是丈许外另一辆车则是平稳安宁,大见稳重之态,乘客一个个都睡得香甜。傅元影掀开车帘去看,驾车人双目炯炯,暴雪之中有如两盏明灯,却是哲尔丹本人。若非他亲自驾车,这马车自也不能如此稳剑傅元影微微一笑,向他挥手招呼,哲尔丹则微微颔首,视作会意。

此行南下共计一十二人,武功最强的是哲尔丹,阅历最丰的则是傅元影。这两人各率一车,哲尔丹师徒、琼芳、娟儿、三棍杰同坐一车。傅元影、双怪、祝康、宋通明、当地向导另坐一车。众人兼程南下,沿运河启程,过通、沧、临清、济宁等州郡,之后转赴长江,快船快马,路不喘歇,来到贵阳,已在二十一深夜,预定明日一早便能抵达白水大瀑。各人都是武林好手,自也熬得住辛苦,只是没料到南方地方居然大雪,天候异常,彷佛老天不愿他们找回宁不凡,这才刻意刁难。

傅元影眼望阴冷天际,心道:“这几年天象诡异,连皇历都不准了。今冬大雪冰寒,明春雨水越稀,我瞧又要干旱了。”唤来向导,取出地图去看,看明日一早争取时光,先沿白水河主瀑寻访,依着宁不凡留下的字条观之,那白水河大主瀑必有干系,上游没有,便查下游,左岸不见,便看右岸,若还不见人,第二、第三日则分头行事,各去陡坡塘、螺丝滩、滴水潭、吊水瀑、星峡瀑等地。纵使不能亲睹宁不凡,至不济也要找出他曾经落脚的地方,日后也好追踪下去。

又过一个时辰,风雪已停,轮到傅元影驾车了。夜色中似乎不见什么住家,商号酒铺更是付之阙如,景象有些荒凉。余人疲累一夜,各自呼呼大睡。看祝康与宋通明相互搁脚上身,梦中不时踢踹,当是心中有恨。那向导夹在脏臭难言的华山双怪之中,兀自呼呼大睡,想来如入鲍鱼之肆,久而不闻其臭。

傅元影不只武功精湛,办事也甚俐落,路上大小庶务全是由他出面打理。行前更以国丈之名行文各地文武官员,路上无往不利,乃是琼芳最能倚仗的重臣。他含笑望着众人,转念想起了苏颖超,忍不住叹了口气。

哲尔丹败了、宋通明败了、赤川子败了,这些人或折腕、或淤伤,所受伤势远较苏颖超为重。

但如今这些人早已回转过来,一个个生龙活虎,好似没事人一般。只有华山少掌门,只有他垮了下去,至今不能恢复生气。

若非自己破,也许琼芳一辈子都不会知晓,她那自信满满、凡事浑不在乎的情郎,其实内心如此悲郁。那天下第一的威名、三达剑的传说,再再仰赖他的守护,如今随着太医院这一战,双肩扛起的万斤重担终于坍塌,压得他兵败如山倒,再也爬不起来。

傅元影默默祝祷:“宁师兄,回来吧!这是你自己的徒弟啊!”

天光大亮之时,已听得震耳欲聋的瀑布水声,傅元影唤醒向导,那人打着哈欠,不住捶背揉腰,想来睡歪了筋骨。傅元影问道:“这就快到了么?”那人察看地形,道:“咱们现下走得是白水河上游,一会儿便到瀑布端。”傅元影问道:“这附近可有什么市集?”那向导颔首道:“下游犀牛潭有个小镇,想来有些渔家酒铺。”傅元影心下一喜,料知宁不凡多半住在镇上,不觉加快了车马,自想早些赶抵。

两人说话间,祝康已然醒转,一见宋通明的臭脚搁在自己身上,立时尖叫起来。宋通明斜目微睁,喝道:“兔儿爷!没闻过臭脚么?”两人相互推挤,抢夺毛毯,口中却又吵了起来。傅元影微微苦笑,心道:“这两个活宝也跟着来了,宁师兄要见了他俩,不知心中作何感想。”

又行半里,山道更加艰险,雪地初化,地下更显湿滑,傅元影便停下车来,让众人步行过去。

两辆大车停在山边,祝康向来爱洁,一下车便取回泉水,洗脸漱口,宋通明则是无礼之徒,大剌剌地对着榕树解裤施肥,再看华山双怪两个歪嘴斜眼地滚下车,料来十之八九睡扭了颈子。

琼芳与娟儿两名姑娘倒是天生丽质,虽然一夜不得好睡,依旧十分艳丽容颜,傅元影见她俩挽着手下车,上前含笑问早:“睡得安稳么?”他把话问了两遍,忽见娟儿苦着俏脸,取下耳中的丝巾,朝哲尔丹的徒弟指了指。傅元影哈哈一笑,哲尔丹此行轻车简从,只带了个徒弟随行通译,没想此人汉语能说,呼也能打,却不知梦话说得是哪国语言了。

山泉淙淙,娟儿手拿丝娟,与琼芳并肩梳洗。琼芳脸上泼了冷水,精神为之一振。她远眺山峦,只见四下山峰笔直向天,裹于云雾之中,极见孤高之感。颔首便道:“不来贵州,当真不知天下之怪,倒真开了眼界。”

那肥秤怪、算盘怪、宋通明三人轮着施肥撒尿,一个个湿着双手回来,肥秤怪打了个通天哈欠,讪讪地道:“咱那小狈子师侄最是古怪,什么地方不好钻,偏偏要来穷乡僻壤,害得我们这几个老的长途跋涉,当真莫名其妙。”算盘怪也不擦手,湿淋淋地拿着馒头啃食,他听水声如雷,茫然便道:“雨枫啊,这哗啦啦的水声,便是白水大瀑布么?”

傅元影也是第一次过来,如何能答,那向导咳了一声,解释道:“白水河一带地形陡峭,传为岩熔所成,土人称为‘无山不洞、无洞不奇,有水皆成瀑’,或险妙如螺丝滩、或宽大如陡坡塘、或湍急如星峡瀑等,各位当是久闻其名了。”众人无精打采,都只闷哼了几声,随口敷衍道:“如雷贯耳,水声果然响得很。”

众人闲聊梳洗己毕,便朝主瀑而去,走不数里,瀑布之旁风大水急,天上便飘起无数水花。那向导早已有备,命取出了蓑衣,一人发上一件。虽说有了雨具,越往前走,雨珠越大,待到后来,乌云漫天,竟是落起冰雹寒雨来了。肥枰怪骂道:“昨日下雪,今日落雨,明日是不是大干旱?老子操你祖宗。”

众人各有内力护身,倒也不把区区雨水看入眼里,又走不到半个时辰,水声巨响之中,便已来到了白水河旁。

瀑布分为、底两处,时在上午,天光明亮,众人伫立瀑左岸,从悬崖下眺,但见白水河连绵而下,水势极为湍急,那河水来到悬崖尽头,登时泻往无底深渊,好似老天爷开了一张嘴,将那无尽流水吞入地狱。

急流湍湍,雄阔高绝,绝在一个“险”字,妙在一个“难”字,娟儿脚下有些发软,忙问道:“这河水好怕人,冬日会结冰么?”虽是贵客问话,那向导仍不免莞尔一笑,道:“姑娘异想天开了。西南不常落雪,若要水瀑结冰,恐怕难上加难。”

琼芳带着西洋远筒,朝着水面去看,雾气弥漫中,河上怒涛汹涌,一不见行船渔夫,二不见游人住家。她反覆看了一阵,将远筒递给了傅元影,摇头道:“除了滔天大水,什么都没有。”傅元影伸手接过了,举筒远望,眼前滚滚怒涛,难以垂钓捕鱼,自无百姓居住,入眼全是一片荒凉。

肥秤怪突发异想,拿起了大石头,奋力往瀑布下一扔,扑通一声巨响,那石头给急流一激,登时朝瀑布下滚落,霎时无影无踪。算盘怪看入眼里,心下称羡,笑道:“妙啊!师兄这手可真帅,且待我来试上一试。”说着又扛起另一块巨石,便要依样画葫芦。

那向导慌忙拦上,劝阻道:“老丈,此举万万不可。”算盘怪轰地一声,将那巨石放落,险些砸到那向导脚背上,听他讪讪地道:“他可以,我便不可以?你欺侮我瘦么?看我脸长么……”

当下取起了大石,狠命砸了下去,果然声势惊人,二怪为老不尊,轮番举石要砸,猛听背后一人道:“大胆!圣地在前,快快给我住手!别再扔了!”

众人听这嗓音稚嫩,语气却甚严厉,诸人心下甚奇,回头去望,只见一名孩子体型瘦弱,右手提拿拐杖,左手搭在儿童的肩上,正自一拐一拐地向前行来。看他年莫十四五岁,双眼黯淡无光,却是个小瞎子。算盘怪笑道:“什么圣地?瞎眼说瞎话,小小孩子不学好……”

他满口胡言乱语,那少年却不理他,几名孩童从竹篮里取出鸡鸭鱼肉,又拿出线香纸钱,迳自跪倒在地、朝那大水祭拜起来。

算盘怪满心诧异,不由笑道:“你在干啥?拜你娘的祖宗么?”一旁孩童怒道:“死老头!嘴里放干净!我们在拜水神师父!”众人异口同声,奇道:“水神?”那瞎眼少年低叹一声,泪水滚滚而下。其余孩童面向大水,齐声唱道:

“拜水神、求恩德,水神发怒天大旱,家家户户吃卯粮。”

“祭水神,赎罪孽,水神流泪天大雨,淹入缺德百姓家。”

众人听那童歌纯真,辞义却极为怪诞迷信,忍不住都皱起了眉头。

这几年来天候偏冷,夏日干燥、冬极酷寒,每每全国飘雪,南地如广越一带亦然。四季失调,收成大坏,便有不少百姓兴建龙王祠,祭拜水神,类似歌谣也曾在京城流传,禁不胜禁,朝廷中人多曾耳闻。

那向导见众人面露不解,便解释道:“诸位有所不知,咱们贵州地方向来祭拜龙王,相传那水神龙王爷就坐镇瀑布之中,千万不能戏侮。是以来到河岸,切莫轻蔑游戏。”

算盘怪呵呵大笑,道:“游你妈的大头,老子不砸石头,撒尿总可以吧,混帐东西……”也是此人天生顽劣,众孩童越是数说,他越是发威,当即解下裤带,便在河岸旁撤起尿来,众人见他如此鄙俗,无不大摇其头,一旁琼芳、娟儿面红耳赤,两人走了开来,自去赏玩风景。

算盘怪下车时才撒过尿,此刻自是有意气人,听他哈哈大笑,喊道:“龙王爷在哪儿?显露给老子瞧啊!你爷爷来给你送茶水啦!”正自舒爽通畅,忽然一个黑影窜向前来,砰地一声,算盘怪下巴剧痛,身子向后翻仰,错不及防间,竟然中了一拳。

众人赶忙回头去看,却是那小瞎子下手打人。区区一个目盲少年,居然能听风辨位,认声出拳?众人大为诧异,心下均是一凛:“这孩子有功夫。”仔细去看那少年的形貌,只见他一双眼睛黯淡无光,但动手时眼皮兀自十分紧眯,料来这双眼不曾全盲,还能勉强辨认些模糊景物。

那小瞎眼偷袭得手,算盘怪身为华山耆宿,自是惊怒交迸,他大喊大叫,出手去抓,己然揪住那小瞎子,众人怕他打死人了,慌忙劝道:“轻手些!”算盘怪骂道:“老子要向他收帐!他打我一拳,我折他一条手臂,让他学个……”乖字未出,小瞎子顺势跌入算盘怪怀中,只见他身形旋转,腰力、腿力、臂力连动,喀地脆响,算盘怪大声惨嚎,当场右肩脱臼,已然痛得蹲下身去。

那小瞎子微微一笑,淡淡地道:“马脸老头,还想收帐么?”算盘怪大意轻敌,竟尔落得折臂下场,自是大怒欲狂,左手抄出金算盘,喝道:“操你奶奶!偷袭暗算……”那小瞎子听他骂不绝口,听声辨位,飞脚直踢而来,宋通明怕他吃亏,赶忙入场还招,将那小瞎子逼开一步,一旁肥秤怪赶来,自将算盘怪的臂膀接上了。

小瞎子微笑道:“人挺多的,下个换谁上?”宋通明哈哈大笑,正要踏步下场,祝康却己抢先一步、听他淡淡地道:“不劳通明兄出手,这场让给我吧。”不待宋通明答允,便已行向小瞎子,微笑道:“小朋友,年纪轻轻,却在路上做恶霸,不怕官府抓你么?”

小瞎子听得“官府”两字,嘴角斜起,倒转拇指,朝地下比了比,自啐了口唾沫出来。祝康惊道:“这算是什么?”小瞎子笑道:“不算什么。你若是怕了我,尽管过去报官。”祝康嘿了一声,心道:“目无王法,不教训一下,日后怎么得了?”他行走天下,还没听过这等狂言,二话不说,左拳使个虚招,右掌直进,便向那瞎眼少年门面招呼。娟儿慌忙叫道:“明眼人不打瞎子,别伤他了!”傅元影料知那孩子身份有异,当下拦住了娟儿,低声道:“别慌,先让我看看这孩子的武功家数。”

那瞎眼少年眯起半盲瞎眼,双足跨步不动,侧耳倾听敌声,待到掌风逼近,猛地断喝一声,震脚踏出,正拳直向祝康的右掌击去。眼看那少年拳力不俗,祝康心下暗自一凛,手掌成抓,便朝他拳头兜拢,要藉着抖枪的“圈儿劲”控住对手。

手指才一触碰对方的拳头,那瞎眼少年含笑道:“你暴露位置了。”候忽之间,黑影飞天而起,左足顿地,右腿旋风,砰地大响,祝康竟被狠狠踢中一脚,看这瞎子变招之快,堂堂河北祝铁枪居然一招不到,身上便被踢中。祝康受了一脚,连忙退开三步,跟着吐出胸口浊气,免得受了内伤。

先前那瞎眼少年打了算盘怪一拳,众人还只是惊奇这少年身手奇快,待得他踏出震脚,祭出旋风腿,满场高手都是识货的,无不议论纷纷。宋通明低声来问:“这瞎孩子好生邪门,却是哪家的弟子?傅元影细细思量,这小瞎子的身法看似险急难测,其实并无邪气,尤其方才让祝康触碰拳头,再后发奇招制人,用得当是一套上乘的拳脚招式。沉吟便道:“他用得是内家拳法,只是招式新颖,我过去从所未闻。”那哲尔丹江湖资历过人,自也与弟子交头贴耳,臆测那少年的师承。

祝康惊怒交加,他今年二十七八岁年纪,乃是世家弟子,岂料竟在西南乡野给一个无名瞎子打退?他丢不起这个脸,当下从怀里取出一根尺许铁棍,刷地一声,拉开了棍身,瞬间便成长达丈许的铁棍。他吐气扬声,棍头飕飕数声颤动,已然亮出了家传本领,凛然道:“河北祝铁枪,谨接兄台高招。”

莫说对手是个瞎子,以祝康的江湖地位而论,此战万万不该出到器械。琼芳暗暗摇头,正要相劝,那瞎眼少年忽地微微一笑,转问身旁儿童,道:“圣地在哪儿?”

说话间,一名孩子伸手出来,带着那瞎子转身,众人顺着方位瞧去,那少年面向东北方,河心处却是一座荒石。看大石二十尺见方,不住承受湍流浪花冲打。众人慌忙去看,只见白水河从一处小瀑坠落,再朝主瀑冲来,倾斜之大、水崩之勇,石头一会儿给惊涛覆灭,一会儿显露出来,如何够站人?放眼望去,自是一片光秃,空无一物,却不知何以被他称作圣地?

正纳闷间,那瞎眼少年己然拜倒在地,恭恭敬敬地叩首合十,说道:“水神师父在上,只因宵小欺压,徒儿不得不抵抗,一会儿若有杀死杀伤,还请见谅。”众人见他一本正经地叩头说话,无不看傻了眼,不知他在弄什么玄虚。祝康咳了一声,道:“小兄弟,你若是怕了,只管说一声……”

话声未毕,那瞎眼少年自行起身,将拐杖拿了起来,他低声问向身边少年,道:“他用得是什么兵刃?”众少年异口同声来答:“长长的熟铁棍!”

瞎眼少年含胸拔背,面向祝康,道:“阁下久等了。来,我俩对个几招。”言语沉稳,大见老气,祝康飕飕转动棍身,招数颇见精妙,听他喝道:“我现下先攻你下盘,再打你左右两侧,你可听明白了?”那少年听出祝康的维护之意,忍不住笑道:“多谢你的好意,不过阁下还是替自个儿担忧吧。”说话间两指捏出剑诀,拐杖引绕圆圈,大开大阖,旋转不休,再看杖头微微颤动,竟是一套高明剑法的起手式。

这少年的手法大为奇妙,他拐杖不住旋绕,好似不管祝康如何出枪,随时都会碰上他的兵器,傅元影暗暗忖道:“先发布网,随即后发制人。这套心诀是……”不待双方开杀,赶忙跃入场中,他把祝康隔开,面向那少年,高声诵道:““华山剑道天机藏”,半念半唱,上句是“华山剑道天机藏”,下句则是“前三后五转两旁”,却是华山入门的剑法心诀。华山双怪心下一凛,均知傅元影对这孩子的师承起了疑心。

众人屏气凝神来听,却听那少年冷冷一笑,道:“藏什么藏?要打便打,不打便退开吧!”

说着右杖轻挥,低声呼啸,手腕加力,瞬间上旋下绕,颤震不休,目眩神驰之中,那拐杖竟尔变了十七八个方位,极见奇幻之能事。众人见了这等架式,无不大为震动,宋通明惊道:“这是什么武功?”娟儿喃喃地道:“这……这像是剑法……”

傅元影见了这手法,却也不禁愕然,那瞎眼少年见他站立不动,登时绕开了,看他脚步轻纵,身子却是朝地下滚去,竟要以下盘功夫抄到敌人身边。傅元影心下骇然,先前那少年布网守招,后发制人,此刻又以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法抢攻,所练武术全都弥补了视力的不足。他有意把少年的武功看得明白,便也不喝止,只静静旁观,随时下场救人。

祝康此时已收了小觑之心,铁棍向下荡落,挡住对方进击,那少年听得明白,旋即身子驴滚,双脚翻爬,压上了铁棍,跟着整个身子坐倒,以全身力道来卸祝康的兵器,跟着嘿地一声叫,拐杖运出七记飞影,直朝祝康而去。

众人大惊失色,都没料到胜负来得如此之快。祝康给对方奇招抢攻得手,正要飞身避开,忽在此时,一个身影飞下场中,大手抓出,己然揪住那少年的背心衣衫,一个用力,单手便将他提了起来。众人急看面目,来人面貌威武,身形高大,正是“漠北第一高人”下场出手!

那瞎眼少年给他抓在手上,也是惊骇无比,听他慌声道:“你是谁?我为何没听出你的脚步声?”哲尔丹冷冷一笑,掌中发力,内劲透入那少年的经脉,逼得他不能动弹,听他问了两个字出来:

“捆……论?”

那小瞎子两脚离地,给哲尔丹抓在手里,兀自骂不绝口,听他怒道:“放开我!放开我!”

哲尔丹微微一笑,倒也不欺侮他,只稳稳将他放落地下。那瞎子蹲地喘歇,忽然一个弹跳,直直向后滚出,口中高喝道:“扯风啦!大家快走!”几名孩子高声叫喊,霎时逃得一个不剩,满地香烛鱼肉不及收拾,兀自散置地下。

哲尔丹说话不清不楚,旁人都是不得其解,可此人稳重果决,言必有中,这两字定有深意。宋通明问向那弟子:“你师父在说些什么?他想捆啥?”那弟子也是一脸茫然,只摇了摇头,料来蒙古话里也没这两个字。

傅元影早在打量那少年的武功,当下走向哲尔丹,二人交头接耳,低声议论。傅元影虽不曾正式习说蒙语,但蒙古统治中国长达九十余载,当时仕绅仍有不少精通之人。傅元影年岁稍长,自也耳濡目染,日常会话也能应对几句。

过得半晌,傅元影与哲尔丹谈说已毕,众人迎上细问,都想探知那孩子的来历,祝康惊魂甫定,问向傅元影:“刚才那是什么招式,可与你们华山有关?”

肥秤怪抢答了,说道:“不是、决计不是,这剑纯以手腕使力,与我们华山武功大不相同。”

当年双怪悟心太差,练剑不成,本门师父便为他们打造一对奇门兵刃,盼能以器械之利,补其灵动不足,尽管如此,仍要他们练心不练力,方才那少年纯以手腕使动锐利剑招,确非华山本门心法。

娟儿想起那“捆论”,忙问道:“那刚才哲尔丹先生喊得又是什么意思?傅师傅问出来了么?”

傅元影颔首道:“他说得是昆仑。”

众人大惊失色,无不议论纷纷。“昆仑剑出血汪洋,千里直驱黄河黄”,这套前朝第一狠辣的剑法早已失传,昆仑全派更已烟消云散,岂知竟在这少年手下重现江湖?祝康惊道:“你说他是昆仑山的人?”

傅元影道:“剑神门徒中宫直进,剑是恨之剑,道是怒之道,单练绝招,不练虚招,与我们华山剑法恰恰相反。那孩子的剑招行走偏锋,倒与昆仑门人有几分相似。”

肥秤怪喃喃地道:“可卓凌昭老早便死了,那孩子不过十来岁少年,怎可能是昆仑门人?”

傅元影如何知道,自是耸肩摇头,余人满心疑窦,听那算盘怪大喊大嚷,喝道:“什么剑神屁神,反正都是咱们宁师侄的手下败将,不管他了!咱们先办自个儿的事!下回遇到那小鬼,老子决计打拦他的门牙!”

此行本就是为宁不凡而来,众人不再多想,当下各自探看地形,瀑布端杳无人烟,一望即知,琼芳拿起远筒,拼命去看两岸,寒风冷水,那向导早己缩回车内,众人立于水瀑之旁已达一个时辰,虽说多练内功,少有风寒,但寒气阵阵侵袭,自是有害无益。眼见此地确实无人,当下便鸣金收兵,要待明日再去下游寻找。

这一打道回府,却再也没有分毫讯息,众人兵分多路,可上游不见踪迹,下游也不见影踪。访问土人,多听了好些乡野奇谭,连何处闹恶鬼、何处有凶宅都听说了,偏偏亲眼看了,却是风马牛不相及。“天下第一”缈如黄鹤,傅元影想起那日见到的瞎眼孩子,料知其中必有古怪,这几日便四下寻访,要把话问个明白。

只是人生地不熟,连着几日下来,非但找不到宁不凡,连那瞎眼少年也无消息。这日到了正午,傅元影百般无奈,料知师兄不在贵阳,便率着官差收拾行李,预定转到遵义探访。

找不到宁不凡,索性便来苦中作乐。各人难得有了一日空间,各自抓紧时光,入城游览。琼芳感激漠北宗师南下随扈,更打算午时宴请哲尔丹师徒,聊表谢意。

少阁主出门,“崆峒三棍杰”忠职守卫,自然如影相随,娟儿不想独坐空房,便也相伴相陪。九华女掌门前脚一出,抚远两少主后脚便到。华山双怪见这三个青年男女出门,必有乐子可寻,登也闻风而至,一时之间,哲尔丹师徒在前走着,背后男女老幼整整列了一大队,足达十一人之多。

大队人马浩浩荡荡,一路游街。漠北宗师笃信佛学,逢寺必拜,华山双怪不学无术,见庙则撇。这个逢僧行礼,那个见人就吵,有样学样,如影随形,终于逼得漠北宗师运起了轻功,率着弟子掩耳狂走。前头脚步一动,余人急忙追出,霎时十一人在大街上追逐吵嚷,引得百姓侧目嘻笑。

好容易有了乐子,华山双怪自是拼命叫嚷,急起直追,众人一个转一个,全数朝街角奔去,双怪玩乐不落人后,转过了弯,算盘怪一个不慎,撞上了一人,只听哗啦声响,地下翻倒了一只篓子,赫见鲜鱼满地蹦跳,模样活煞狼狈。

那鱼贩是个孩童,不过十三四岁年纪,拼命在地下捡着鱼只。算盘怪问向师兄,道:“撞到了人,该说什么?”那少年拾起头来,喝道:“对不起!”算盘怪哈哈一笑,挥手道:“行了,就等你这句话,原谅你了。”

眼看华山双怪便要离开,那少年满面怒气,大声喝道:“站住!你们撞了人,就这样一走了之,天下焉有是理?”肥秤怪见他喊得凶狠,只哦了一声,道:“小兄弟脾气不小啊,那你要如何呢?划下道来吧!”

那少年怒道:“我这鱼见不得光,给你们一撞,全都卖不到价钱了!你们全得买回去!”

肥枰怪笑道:“见不得光?天下有这等怪鱼么?我瞧是你的生意见不得光吧?”算盘怪打了个哈欠,道:“师兄,肚子饿得紧了,咱们快去追人吧,别和他罗唆了。”二老懒得理会,迳自迈步离开,那少年情急之下,急忙冲向前去,揪住了肥秤怪的衣衫,喊道:“不许走!除非你们买下这些鱼!”

前几日算盘怪给少年孩子打了,老脸无光,肥枰怪早有意横扫西南,一给他拉住了,登时叹了口气,道:“小弟弟,什么不好惹,偏来惹我?”双怪年岁虽老,其实功夫底子甚是厚实,尤其内力经年累月的苦练,更见江湖一流的根柢,肥秤怪摇了摇头,左手挥出,右脚轻勾,已将那贩鱼少年摔倒在地。

那少年跌得哼哼唧唧,却不服输,霎时簇唇做哨,街边脚步声杂沓,竟然奔出了十来名儿童。

肥秤怪笑道:“好呀,怎么还有徒子徒孙?”眼看几名儿童探头探脑,不敢过来,那少年大声道:“这两个老头不是好人,快去禀报长老,请他老人家过来教训这两个混蛋!”

儿童闻讯,旋即快步逃走,对方既然做了约会,华山双怪自也不便走人,一时哈哈大笑,道:“快快把人带来!爷爷教训你们。”当下大剌剌地原地等候,管什么帮主长老,区区西南名不见经传的穷门弱派,至多不过三江帮、水沙坞一流,便来个十几二十人也不在眼下。

正打着哈欠,那祝康已然转了回来,他见地下滚着名孩童,想来为双怪所殴,当下皱眉说道:“前辈千不该、万不该,就是不该下手殴打百姓。华山门规向来严禁私斗,两位如此作为,有违练武人的本分。”他唠唠叨叨地说了一大段,蹲地搀扶那少年,要瞧他的伤势如何。

正看间,忍不防眼前一黑,拳头狠狠砸向前来,一来靠得太近,二来万万料不到会有狗咬吕洞宾之事,倏忽之间,拳头已到面前一寸,祝康慌忙间急使铁板桥,终于勉强闪躲开来,他保住眼眶不黑。心头却是大怒,眼见那少年兀自破口大骂、一幅张牙舞爪的凶狠模样,忍不住赏下一脚,怒道:“小子失心疯了么?祝铁枪你也敢打?看少爷活活打死你!”

正怒叱喝打间,背后传来一声喊叫:“大人打小孩!要脸不要?放了我弟兄!”众人回头望去,赫见一名壮大少年奔了过来,看他年莫十二三,满面稚气,想来便是什么“长老”了。华山双怪听先前那贩鱼少年喊得殷切,这长老总该是个孔武有力的大人,哪知也还是个孩童,忍不住有些诧异。

祝康不及说话辩解,那“长老”已飞脚踢来,喝道:“我打你这无耻东西!”这脚踢向下阴,手段甚是狠辣,祝康乃是世家弟子,对这些下三流伎俩甚是厌恶,当下两手成圆,将那少年的飞足转了一圈,摔得他直落下地。

那“长老”动弹不得,这一摔毕竟沉重,等闲经受不起。祝康正要说话,猛见那少年长老倒在地下,右腿回旋,向祝康直扫而来。祝康心下一凛:“乡野少年,变招恁也快了。”他有内力护身,这脚却也伤他不到,索性沉力在膝,反把少年给震了回去。

那少年满面惊诧,似没料到世间竟有这等武术。他身子倒滚回去,可刹那之间,右脚出,一个借力,身子弹跳起来,肩膀更朝祝康胸口撞上。闷响传过,那少年虽然撞着了祝康,但抚远四家的上乘内力护身反震,却把他倒弹回去。

连着两次吃亏,那少年已无力站起,他倒在地下,气喘不休,怒道:“来人!去请帮主过来!把他揍上一顿。”孩子们大喊大叫,瞬间跑得一个不剩。

此时大街已有无数人围观,娟儿、琼芳、哲尔丹等人都已赶了回来。娟儿与琼芳见祝康当街打人,便来问起缘故,肥枰怪落井下石,数说道:“祝康啊,你好歹也是名门弟子,这般辱打一个渔家少年,成何体统?你家祝老奶奶听到,八成又要伤心欲绝了。”祝康大怒:“若非你们两个老的惹是生非,我会出这个头么?居然还赖在我身上!”算盘怪叹道:“粗暴无礼,打小孩必然打老婆,打老婆必然打娘亲,你祝家老小不长命了。”说着向娟儿连连眨眼,示意她绝不要嫁给此人。

祝康气得跳脚,正要转向打人,忽听背后敲锣打鼓,十来名孩童欢唱道:“拜水神、求恩德,水神发怒天不雨,家家户户吃卯粮。祭水神,赎罪孽,水神流泪天大雨,淹入缺德百姓家。”歌声歇止,儿童蹦蹦跳跳地朝街道分开,听得脚步声沉缓,间杂着拐杖声响,一人幽幽问道:“谁打我兄弟的?”那声音低沉,乍然听来好似有些悲凉。众人转头看去,只见眼前这人也是个少年,看他双眼黯淡无光,却是那日在瀑布旁见到的小瞎子!

琼芳忙拉住了娟儿,低声道:“快取请傅师傅过来,就说找到了人。”

娟儿轻功高绝,前脚才走,祝康便己出头,他与这瞎子旧怨未解,新仇又增,登时冷笑道:“好小子,咱俩可真有缘,今日杀个痛快。”那小瞎子认出祝康的声音,想起哲尔丹迅雷不及掩耳的手段,登时冷冷一笑,道:“你们是要单打独斗,还是要一涌而上,先给说个明白。”

祝康怒极反笑,左脚斜踢,从街边挑起一根晒衣竹竿,双手抓住,朗声道:“放马过来,今日我要有人帮手,河北祝铁枪跪着向你叩头。”小瞎子微微一笑,道:“有种,我喜欢你。”从同伴手中接过了拐杖,左手比出二指,猛地右脚在地下一踢,激起了大批泥沙,直朝祝康射去。祝康视线给遮住了,一时连连急退,怒道:“好小子,使这等卑鄙招式……”

那小瞎子笑道:“明眼人打瞎子,偏又人多势众,却是谁卑鄙了?”说话间欺了上来,左手更从怀中取出石灰包,狠命朝祝康扔去,祝康急急闪躲,口中慌声连连,拼死闪躲。

琼芳知道此人剑法颇有造诣,深怕祝康失手,忙向崆峒三棍杰使个眼色,三人呼啸一声,联手抢上,棍杆使开,上下连动呼应,竟是一套厉害阵法。那瞎眼小帮主听不出长短方寸,脚下险些给砸中了,那少年长老喊道:“帮主小心些!这些人都是使棍子的!”那小瞎子不住倒退,口中大声问话:“棍子多长?”几名孩童年岁幼小,抓不准方寸,一时答不出,忽听一人道:“这些杆棍无刀无刃,前头成尖,七尺长短,约莫比你高一些。”

众人转头去看,却见巷内缓缓行出一名男子,此人含笑拊须,样貌清隽,正是傅元影。

那小瞎子不愿领受恩情,登时喝道:“住口!我自己不会听么?谁要你讨好了!”他怒喝一声,身子有若挺尸,连人带杖向后倒下,一时直直躺于地下,众人都是惊疑不定,不知有何玄虚。

祝康喊道:“这孩子武功硬得紧,你们可别让他骗了!”

三棍杰互望一眼,手中杆棒向下出,不过轻轻扫过,那三只木棒便如灵蛇般蜿蜓潜行,宛如活了一般。看那崆峒号称四雄四强之一,果然有些人材,绝非浪得虚名。众人看在眼里,各自暗赞在心。

八棍分从三个方位而来,转眼便会将少年绞住,他却不动声色,反而闭起了双眼。众人都知这孩童眼睛不行,虽非全盲,却也不甚管用,不知他此时闭眼,却是有啥意图。

摈身将及,那孩童身子旋动,陡地向旁睡卧,身子居然压在棍棒之上,正是当日对付祝康的手法,三棍杰心下一凛,没料到他会拿“驴儿滚”的招式出来抵挡。三杰赫地变招,一人半空提起棍棒,重重向地下抽打,便在此时,那瞎眼少年睁开双眼,喝道:“中!”

只见他跳将起来,手中拐杖却是朝敌人双目刺去,这下变招后发先至,又快又急,居然算准了敌人的破绽。傅元影微微颔首,心道:“好厉害的心眼。”他一旁观看战况,早在推算那少年的步数,见他冲了过来,当即进步向前,凑手轻挥,屈举中指关节,轻轻一响传过,那少年胸腹穴道受制,内力到处,便给牢牢抱住了。

这下手法显露,深得“心静明算”的华山妙诀,彷佛是那少年自己举着身子,朝傅元影的手指撞落。旁观大为佩服,若非他的对手是个少年,定要大声赞好。

那瞎眼少年手足无力,口中却还能呼喊,听他放声尖叫:“无赖骗徙,说好以一对一,又来以多打少!不是好汉!放开我!放开我!”看那少年撒起泼来,便又回复成无赖神色,直如杀猪也似。众人虽感好笑,但想到他的拳脚功夫,心下复又暗起敬意,料知这少年的师父定然大有来历,若不是“天下第一”,便该是“昆仑剑神”。

傅元影自也猜测不休,听他问道:“好孩子,咱俩又见面了。你可否告诉叔叔,你师父是谁?”那孩子不住挣扎,喘息道:“先放开我,我便同你说。”傅元影武功根柢深厚,自也不怕那孩子走脱,当下将手松开,那孩子喘道:“好……我便告诉你,咱师父便是……”陡听他大喊一声:“你祖宗!”双手旋动,向下一转一翻,当场扣住了傅元影的脉门,竟是十分高明的擒拿手。

众人大吃一惊,适才傅元影以真气灌入那孩童的经脉,照理他定要全身酸软,良久不能动弹,万没料到须臾之间,这孩子便已突破玄关,再次出手发招。傅元影任凭对方发力,细细体受,只觉这股力道不同于华山之精,亦不似昆仑之悍,更不同于少林的正大路数,各门各派的“纯”、“霸”、“正”与之相比,不尽而同。

傅元影心下暗暗纳闷,寻思起念,心想:“这孩子的内力温而不弱,内敛中藏,无怪能瞬间回力。可这套心法不曾现世,莫非宁师兄又创制了新武学么?”

小瞎子控住了傅元影的手腕,随时能将腕骨折断,却见这位“雨枫先生”闭目思索,好似浑不在意,那瞎眼少年大喊一声,便要动手,傅元影临危不乱,双膝向下一沉,右手低垂,卸下了少年的猛劲儿,须臾间左手搭出,反而按上那孩子的肩头,将他的身子重重向下一压,再次制住了他。

那少年满面诧异,已知对方武功高强,绝非自己所能对抗,忍不住干笑道:“很厉害嘛。”

他叹了口气,道:“好了、好了,我告诉你师父是谁,快快放开我,我输你了……”傅元影颔首微笑,略略放松,陡然那孩子小腿后踢,却是朝傅元影下阴而去。傅元影早已有备,左足封住了他的脚尖,向下借力倒踢回去,那孩子重心不稳,登时摔了个狗吃屎。

打到这个地步,那瞎眼少年已是满心骇然,自知万万不是这人的对手,他咬住了下唇,霎时放声大哭,几十名孩童个个垂头丧气,也都呜呜咽咽地坠下泪来。众人见这少年先前威风八面,此刻却如小童一般哭哭啼啼,忍不住都感好笑。

傅元影蹲下身来,含笑道:“孩子,你哭什么?”那少年哽咽道:“既然输给你了,我也不想活了。你动手杀我吧。”傅元影笑了笑,道:“小弟弟,打输便得死,在场的全是死人了。”这话虽然难听,却是实情无疑,武林间一山还比一山高,谁不是多遇强敌?此间第一强手乃是哲尔丹,连他也曾两度挫败,更何况其他?

那孩子啜泣道:“我和你们这些庸才不同,我是水神弟子,决计不能输。”

这段话与苏颖超的心事如出一辙,琼芳忍不住啊了一声,傅元影自也看到了要紧处,他扶起那孩子,道:“孩子,我是你师父的朋友,有事找他,请你说说他在什么地方,好么?”

众人睁大了眼,都在等那孩子说话,那少年却一股脑儿摇头,哭道:“你骗人,我师父说他没有朋友!”傅元影皱眉摇头,正要再问,娟儿见那孩子一脸悲愤,赶忙推开傅元影,低声道:“让我来问吧。”傅元影也没理会处,只得嘱咐道:“留神些,这野孩子时时能伤人。”

娟儿微微颔首,示意理会,这女郎善与儿童傻瓜相处,当即扶起那少年,后背拍了拍,柔声道:“小朋友别难过了,打输便打输,来听姊姊唱曲儿。”

那少年听娟儿嗓音柔媚,含笑便道:“姑娘,你的嗓子很好听。”娟儿听他口气转为温和,微笑便道:“谢谢你了。”那孩子好似悠然神往,忽然伸手出来,朝娟儿粉颊摸了一把。

娟儿还未生气,宋通明已然恨入骨里,不由大怒欲狂,吼道:“油嘴滑舌的小妖!”祝康也气愤不已,喝道:“哪里来的登徒小鬼,当真该打屁股!”两名少主奔了过来,提脚来踹,那少年慌忙欲逃,却又给三棍杰按住了,一时滚做一堆。

打闹吵嚷间,当地捕快已然闻讯赶来,众小童怕了,全都躲到巷子里。那捕快指着瞎眼少年,怒喝道:“又是你们这帮小鬼,早要你们别闹!把我的话儿当耳边风么?”

傅元影迎上前去,表明了身份,问道:“这些孩童到底是打哪儿来的?他们的父母呢?”那捕快见是北京的大人物过来,自然不敢失礼,忙道:“有父母还能这般胡闹?他们全是孤儿。大多是打西北来的。”

众人啊了一声,道:“西北?”那捕快颔首道:“这些年西北打得厉害,不少百姓流离失所,便朝贵州逃来。他们养不起孩子,只能把儿女送去大户人家做仆佣。也是人数太多,大户家里管不住,这些孩子又熬不住辛苦,终于一个个逃将出来,成了咱们城里的小混混。”

肥秤怪骂道:“你这捕快恁也无用了,摆明无赖作祟,怎不去抓人?”那捕快面上一红,道:“这些儿童很有本领,咱们县太爷吩咐打不得。”

肥枰怪悻悻然道:“打不‘得’还是打不‘过’,说清楚。”

那捕快听他着意讽刺,脸色自是由红转紫,忙道:“官人见笑了。这小瞎子虽是难缠,但真要布下天罗地网,谅他也跑不了。实在话一句,县太爷舍不得抓他们,却是为了这些孩童的抓鱼本领。”算盘怪色眯眯地笑了起来,道:“可是抓龙宫的水娘娘么?”

那捕快咳道:“官人想远了。这盲孩子能深入地下河道,抓些前所未见的洞底鱼出来,这些鱼不见天日,见光便死,长年住在瀑布下的深水洞里,滋味鲜美,品种希罕,每条都值得数十两银子,乃是地方珍馐。寻常人想捕,却都寻无觅处。”说着又指向那瞎眼少年,道:“深水漆黑,水流地底,若非这孩子弱视半盲,听力过人,寻常人根本不敢进去。”

众人心下了然,想来这野孩子捕鱼功夫精湛,仗着鱼肉鲜美,县老爷贪吃,这才从衙门里换来一身平安。也难怪平日聚众滋事、有恃无恐了。

傅元影毫不气馁,当即蹲了下来,又问道:“小兄弟,你是打西北来的么?”那少年冷冷地道:“西你个大头。去喝西北风吧。”娟儿怕傅元影发怒,赶忙唱了段小曲儿,拿着少年的两只手拍了拍,腻声道:“大人问话,小朋友要答喔。”那瞎子原本模样威风,给她抱入怀里,碰到她软腻的身子,一时浑身酥麻,笑道:“答便答。不过姑娘要香一个。”话声末毕,风声脚声飕飓而来,宋通明、祝康两只大脚一同来踹,眼看又要打做一团,琼芳拦住了众人,示意娟儿放开孩童,含笑道:“让我来试试。”

众人都知她手段厉害,便各自让开几步。琼芳大眼儿转了转,忽地欠身拱手,说道:“这位少侠,在下河北琼芳,这里向你问好。”那少年听风辨位,确知面前这女子向自己欠身,来者温文有礼,还以少侠称呼自己,如何能以无赖嘴脸应付?当下起身肃衣,恢复成帮主气度,拱手便道:“您好,我是贵州小白龙。”

三言两语之间,琼芳便已套问出对方的来历,登让众人大为惊叹。琼芳向娟儿、傅元影微微一笑,低声道:“少年汉子最讲自尊,骂他、打他、宠他,全都无用,不如以礼相待,更容易成事。”她收拾了笑容,抱拳道:“原来是白龙少侠,在下如雷贯耳,当真久仰。”

小白龙咳了一声,拱手又道:“女侠何事吩咐?”他听对方声音颇似女郎,便以女侠相称。

琼芳一本正经,说道:“实在话,在下行走江湖几十年,从没见过少侠这般身手,心里着实艳羡,不知少侠师承来历如何?可否提一二?”

那少年脸上泛起了微笑,他举起手来,忽地喊道:“兄弟们,咱的师父是谁?”不过略略举手,便听“长老”敲锣打鼓,那贩鱼少年跳了出来,指挥大批儿童同声高唱:“浪里一条真好汉,水神弟子称英雄,白水河里是老家,大家唤我小白龙!”琼芳与娟儿噗嗤一笑,二妹对望一眼,同声道:“场面浩大啊,真难为你了。”

小白龙背负双手,微微一笑,脸上颇有得意。琼芳含笑又问:“原来您是水神弟子,无怪武功这般厉害。”小白龙淡淡地道:“好说、好说。”琼芳手指傅元影,道:“这位大叔是天下第一高手的师弟,你能在他手底下闯过数招,已经是轰动中原的大事了。你师父要是见了,心里一定开心。”

那少年听得此言,面色一阵黯淡,低下头去,含泪道:“可惜……可惜他已经看不到了。”

众人听得此言,均感诧异,肥秤怪茫然道:“看不到了?你师父也是个瞎子么?”

那少年听出肥秤怪的取笑,登时眼眶一红,大怒道:“没人生来就瞎眼的。我到石头上的时候,眼儿还勉强能看!”琼芳听得“石头”二字,想起那块被称为圣地的大石岛,忍不住心下一凛,忙道:“石头?什么石头?”

那少年瞎白的眼珠泛着红,听他忍泪道:“我打小眼睛便不好,瞧什么都模模糊糊,年纪越大,越是瞧不清东西,慢慢朦胧胧地看不到了,整日里只能傻坐着……爹妈说养不起我,就说要把我送给水神龙王爷。”众人惊道:“送给龙王爷?”那瞎眼少年道:“就是装到木桶,让水神龙王爷接我走。”街边十来名孩童们听了这话,一个个擦着眼睛,全都哭了起来,娟儿想起自己的孤儿身世,忍不住也掉了眼泪。

那小瞎子低声又道:“妈妈盖起木桶时,一直掉眼泪,我心里也难过,就问妈妈,以后还能不能见到她。她说不能了,因为算命师帮我瞧过,说我福气大,一定会给龙王爷捡走。我不相信,只是一直哭、一直嚷,她也跟着哭了,她用力把木桶关上,说我如果好运,一定会有好人家捞我去养……之后我就被扔下水……”

那少年睁着半盲瞎眼,怔怔叹道:“下水以后,我就飘啊飘、飘啊飘……我的运气不怎么好,大概有钱人都死光了,飘了好几天,都没人把我捞起来,龙王爷也不见踪影。我把妈妈给我的饭团吃完了,想要逃出去,木桶却封得好紧,后来水流急了,我心里也急了,想咱妈妈八成骗我,结果碍…呵呵……妈妈果然疼我,一都没说谎。我真的给人捞起来了。”他转头望向潭里,喊道:“兄弟们!谁捞你老大起来的啊!”众小童欢呼道:“水神龙王爷!”

那小瞎子哈哈大笑,道:“师父真是水神,只有水神才会住在那种地方。那是块大石头。呵呵,到处都是水,全是水,轰隆隆轰隆隆,望来望去都是水气,那时我年纪小,只有五六岁,眼前白花花的,像是给纱遮了,耳里又轰隆隆,听不见说话,每日里就是哭,师父担心我哭坏了,就拼命抓鱼给我吃……师父待我真好……师父……师父……”说着放声哭了起来。琼芳贴到傅元影耳边,低声道:“看来是那处瀑布石岛。”

众人听得瀑布里面住得有人,都感不可思议。娟儿抚着那孩子的背,柔声安慰:“再来呢?你怎么离开师父的?”

那少年擦去泪水,低声道:“我跟着师父住在石头上,没天没地的,师父就教我练功夫,说这样可以打发日子。我就练啊练啊的,过了几个月,天气慢慢热了起来,每天中午都下雨,一天打了雷,下了好大好大的雨,那水轰隆隆隆隆轰,冲得很厉害,怕死人了……”那孩子说得神态激动,把手比得半天高,慌声又道:“那水一直涨、一直涨、涨得通天高,石头上都待不住了,师父让我坐在他的肩膀上,说我一定会淹死,他要赌一赌……”众人大惊道:“赌?怎么赌?”小瞎子流泪道:“他……他把我装回了木桶,就这样直直地朝岸上走去……”众人相顾骇然,那大瀑布湍急汹涌,虽在冬日之际,水势兀自慑人,此乃亲眼所见,若说夏日大雨之中还能行走,直是匪夷所思。如此功夫,也无怪那孩子会称师父为水神了。

那小瞎子忍悲道:“他着我走,一路走了几百尺,后来……后来他好像快没气了,就使劲把我扔了出去……”众人听到此处,都是啊了一声,想来那师父气力不济,水势又如此湍急,必给水流冲走了。

那孩子垂泪道:“我给扔了出去,在水上冲了几冲,桶子就停下来了,我爬出桶子,摸到了地,心想大概上了岸,一直叫师父,却也没人应,我哭啊哭地,爬啊爬地,不知爬了多远,闻到有人在吃东西,怪香的,我肚子饿,就用师父教我的武功揍人,啪啪劈劈,拼命抢东西吃,谁都抓不到我……后来弟兄们看我武功高强,全都来投靠我,我就成了大英雄了……”

琼芳颇起怜悯,她摸着那孩子的脸,问道:“后来呢?你又回去找师父了?”

那孩子黯然道:“我活下来之后,立时带着几个孩子,回到瀑布边找人,可大家都告诉我,说那石头上没人……我心里发急,拼命喊着师父,可是没人回我应我……”他流下了眼泪,低声道:“日子久了,眼看实在找不到他人,只有死了这条心,逢年过节便来祭他……师父教我一身武功口诀,要小白龙奋发向上,拼命活下去。这份恩情,我一辈子不忘。”琼芳慢慢深入那少年的内心,已能感同深受,她低声问向那少年,道:“这是多久以前的事儿?”

一旁孩童替老大回答,高喊道:“八年了!”

琼芳呆了半晌,喃喃又道:“八年了……你师父叫什么名字?他有告诉你么?”那少年摇头道:“没有,师父除了传我武功,平日很少说话,半夜里我倒常听他偷偷地哭。”琼芳惊道:“哭?”小白龙坠下泪来,哭道:“师父说他没有朋友了,天下人也都不要他了,只剩一个妻子等他回家,要是连她也嫁人了,那他是死是活……也不打紧了。”

此言之酸苦,直直逼入琼芳心头,她莫名间热泪盈眶,凄然道:“孩子,我想找你师父,你可以引路么?”那少年拭泪道:“没用的,没用的,他已经回到水里,成了真正的水神龙王爷……你们就让他安息吧……”他挥了挥手,弟兄们将他搀扶起来,傅元影等人也不拦阻,只是目送一行孩童离开。

众人怔怔不语,此行南下,正是为“天下第一高手”而来,原本见那少年身手高超,料来有些渊源,可现下不管那人是不是宁不凡,万斤水力压下,恐伯是凶多吉少了。众人木然呆立,想到日后那黑衣人再要肆虐,江湖无人可挡,心中都感无奈。过得半晌,祝康低声问向捕快,道:“大哥久在贵阳,可曾听过有人从瀑布坠落下水,还能保住性命的?”

那捕快摇头道:“瀑布落水,一半机会是摔死,一半机会是给万斤水流压入水底。传说过去有一男一女在这儿殉情自杀,怎么也捞不到尸首。”他双手一摊,又道:“结果一年天旱无雨,瀑布水流大缓,才给人发觉尸体压在瀑布水底,早已烂为白骨了……”

众人哑然无语,算盘怪问道:“现下该怎么办,要过去犀牛潭捞人么?”傅元影与肥秤怪面面相望,二人都是垂头丧气,怕就怕那人真是宁不凡,那可呜呼哀哉了。宋通明见士气低迷,忽地大喊一声:“吵什么?生要见人,死要见尸,至多是寻不着尸首,又少不了一块肉,这便过去大水瀑,弄个明白再说!”

众人闻言,无不颔首,反正便多耽搁几日,也碍不到什么事,当下更不拖延,便请那捕快雇车带路,宋通明更去采买大批绳索,万一要入潭捞人,自能派上用常

众人溯河而上,二次造访白水大瀑,上回众人是由瀑布端观看,结果一无所获,这回便改由瀑布下方探查,也许从水潭由下向上仰望,可以看出什么端倪。

这白水河号称天下第一奇水,只因当地土壤奇异,万年来受河水侵蚀,以致一路翻上窜下,又有地底河之称。那官差一路解释,行出数十里,先抵冒水潭,续朝上游而去,傍晚时分,终于见到了一处潭水,形如马蹄,不必解说,也知此处必是那大名鼎鼎的马蹄潭了。

众人毫不停留,一路穿过三险摊,不到半里,耳中再次听到隆隆水声,这回由瀑布下方过来水瀑,声响更加惊人,听来有如千人击鼓,又似万马奔腾,渐渐说话已要用上气力,否则听而不闻。

腊月二十四深夜,众人穿过了一大片树林,月光照耀,映得山谷满是光辉,一片赞叹中,各人眼中现出了天地奇景。

云雾漫山,月儿高挂瀑布天,玉辉银带,彷佛天神降下了银水大桥,前来接引众人前往极乐世界。此处正是白水大瀑,也是方今世上第一大水。大水澎湃汹涌,浪涛之急,水花之大,着实都是天下第一,弦月皎洁,星光灿烂,众人衷心赞叹:“难怪宁大侠要选这个地方退隐,果然是神仙住的地方。”

肥秤怪皱眉道:“大家先别忙着瞧景,现下要怎么找人?得想个法子出来。”宋通明指着祝康,道:“把这小子带到瀑布端,咚地一声扔到犀牛潭里,看他飘到哪儿,没准就找到人了。”

那捕快忙道:“官人别开玩笑了,这瀑布好生险峻,倘要坠落,十之八九要给摔死,便不摔死,也会给瀑布大水压入水底,一万年都透不出气来,那可糟糕透了。”

肥枰怪面色铁青,手指深黑潭水,问向那捕快:“那这犀牛潭呢?总可以下去游水吧?”那捕快呵呵两声,劝阻道:“想死,没比这个更快的。老先生以为这潭水碧悠悠地,挺平静是吧?等您把身子往水里一跳,几十个暗流漩涡卷来,那可哭笑不得了。到时水龙宫里又多了个驸马爷,您可神气了。”

看那犀牛潭里暗藏无数湍流,众人心下骇然,各自往旁退开几步。那捕快望向傅元影,道:“我瞧诸位官人也别勉强,便从小径蜿蜓上山,瀑布底、瀑布各瞧一遍,死者见了你们的诚心,那也心满意足啦。”

这话虽然不中听,却也是实情无疑。众人唉声叹气,只得沿瀑向上攀行,路窄湿滑,水流急切,一旁水花不住飞溅而来,虽然穿上了蓑衣,兀自满身湿透。琼芳、娟儿、傅元影等人细细留心经过之处,虽说那神秘人物恐怕早己死去,但他们一个心念,仍想找出一些蛛丝马迹,便算是一个刻字,一个记号,也万万不能错过。

众人身怀轻功,黎明天光方才照下,便已攀上山,回到了当日观看水瀑的所在。瀑布震天隆隆,水花飞溅之下,众人早已满身湿透。只是一路攀爬劳苦,除了一身淋湿,有如落汤之鸡,其余别无所获。祝康幽幽叹道:“看来又白来一趟了。”

迢迢远征,两度探访此地,却又落得无功而返的下场,琼芳想起苏颖超兀自躺在病榻,忍不住烦恼起来,她坐在河岸旁,随手拿起石子,不住往瀑布急流扔去,娟儿走了过来,劝道:“大家都要下崖了,咱们也走吧。”琼芳连日赶路,此刻也难掩疲惫之色,心力憔悴之余,抓住了娟儿的手,便要缓缓起身。

正在此时,手上湿滑,竟没抓稳娟儿的手腕,身子向下一滑,左腿竟然泡入了白水河。娟儿目光怜悯,低叹道:“快上来吧,你累了。”

琼芳叹了口气,正要提起脚来,忽然一个湿滑,身子向下摔跌,已被水浪冲倒,看这大河疾行东流,水浪力道雄强无匹,琼芳半身才入水中,立时便给浪花卷入河中,娟儿心下大骇,赶忙伸手去拉,却差了数寸之远,她嘿地一声,便要扑下水中去救,祝康撇见了,慌忙抢上,惊道:“莫要妄动!白饶一条命!”

众人本待下崖,惊见浪涛滚滚的白水河中,赫然多出了一名女子,看她拼命挣扎,身子却朝瀑布边缘冲去,随时都会惨死。宋通明大惊,登时抛出绳索,喊道:“拉住了!”他运起内功,“神刀劲”发动,那索头连飞十丈,霎时便落到了琼芳身边。情势危急,琼芳虽然抓住了绳索,但她不善水性,浪花翻滚,暗潮拉扯,却又让她沉入了水中。

宋通明拼死去拉,想将琼芳拖将起来,奈何水力太大,宋通明纵然神勇,脚下却朝水里滑去,三棍杰一齐扑上绳索,死命来压,这才勉强撑住了。

傅元影惊惶不已,小姐要是有了万一,却要他如何向国丈交代?他不顾一切,便要往河水跳下,便在此时,一人抢先飞身入水,正是哲尔丹。

哲尔丹水中翻滚,沿着绳索去游,几个振臂划出,用上了“大黑天拳”的神力,顺水加力,那琼芳离岸边约莫十余丈,转眼便追上了。他大吼一声,将琼芳扛上肩头,令她破水探头,透气呼吸。跟着将绳索绕上了她的纤腰,来回缠了几缠。

哲尔丹左臂紧夹琼芳,右臂拉住绳索,盼能逆水而上。岸上众人拼死拉绳,也在加力拉扯,只是顺水行舟容易,逆水欲行寸尺,纵是漠北宗师,却也难动分毫。须臾间水势冲来,哲尔丹连番使动“大黑天拳”的无形气劲,但老天爷降下的神奇,岂是凡人之力所能相抗?几番以拳劲逆势划水,都只能勉强撑住身子不动,想要往前一寸,却是万万不能。

不到一盏茶时光,哲尔丹气力用尽,再也发不出力,水花翻滚,洪流冲激,转眼便把两人冲下水瀑,一旁祝康、娟儿、傅元影同声惊叫,六只手臂一齐加力,连同先前的宋通明、三棍杰,众人齐心协力拉住绳索,这才制住了下坠之势。

二人时时都有性命之危,傅元影慌忙喊道:“大家听我号令,一同使劲儿拉!”他口中计数,应声至三,霎时众人同声出力,“神刀劲”加上傅元影数十载内力,连同崆峒三棍杰、祝康、哲尔丹弟子、华山双怪等人,气力足抵万斤之雄,大水虽是汹涌,水里的两人仍能寸尺缓移,傅元影心下大喜,一声令下,众人奋力再拉,猛听嘎地一声响,绳索居然滞住了。

傅元影心下大惊,慌忙探头去看,赫见绳索刚巧不巧,居然缠入了乱石之中,若要贸然去拉,恐怕绳索吃力太过,便要当场撕裂。宋通明慌忙制住众人,又从车上取来一条绳索,天幸有先见之明,这回预备的绳索足有十捆之多,合计数百尺之长,他急忙将绳索打结,喊道:“哲尔丹!我这就下来援手,你务必撑住!”

祝康见他又要下水,赶忙拦住了,惊道:“下去一个少一个,可别再冒险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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