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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西角牌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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幻剑书盟·英雄志(第八部金榜题名)

众人午宴已毕,各自出得宫来,却见江充仍在与皇帝低声哀告,皇帝面无喜怒,江充苦苦哀求,却不知结果如何。

秦仲海躲在殿外,心下暗笑道:“江大清这下给人喀喳一刀,恐怕要呜呼哀哉了。”

秦仲海极目望去,只见卢云迳自与顾嗣源去了,自知好友要去尚书府作客,心下不禁替他高兴:“这卢兄弟在金銮殿上扬眉吐气,满朝文武无不钦佩他的文才,顾大人一个开心,说不定要把爱女许配给他。”转念又想:“可那杨郎中也是一股脑儿的爱慕这位顾家小姐,这可是个什么了局?照老子看,这两位读书人可有得斗了。他奶奶的,顾大人怎地不多生几个女儿出来,最好连老子也能分上一个。”

却说卢云一路步行,亲自伴随在顾嗣源轿旁,到了顾府大门,莫名之间,卢云忽感心中激荡,一时竟是百感交集。他回首看去,望着远处的一家小酒铺,想起自己一年前还每日来此借酒消愁,再看此时身穿朝服的自己,直有恍若隔世之感。

只听嘎地一声,顾家的大门已然开启,里头的小厮家丁纷纷奔出,高喊道:“老爷回府啦!”

顾嗣源自行掀开轿帘,便从轿中缓步走出。卢云连忙上前,在旁躬身相迎,这动作却是他在扬州做书僮的习惯。

顾嗣源微微一笑,拉住他的手,道:“云儿,你已是方今的进士状元,对人不必再这般恭顺了。”

卢云摇头道:“卢云一向只在顾伯伯面前谦恭有礼,在旁人眼中,却是个狂傲小子。”

这卢云生平有股奇异的执拗,只要旁人对他客客气气的,便要他百般容让,他也不以为意,但若有人出言侮辱,甚或讥讽嘲笑,他定会如不顾一切的寻个公道。他这几年饱受苦难,又是泼皮招惹、又是姨娘讥嘲,说来都是为了这个硬脾气。

顾嗣源听了他这话,当即一笑,摸了摸他的头,道:“你现下是有势力的人了,莫要气量狭小,锱铢必较,脾气更得收敛,否则定会害人害己,懂了吗?”

卢云心下一凛,想道:“顾伯伯说得没错,我现下是朝廷命官,不再是当年落魄潦倒的穷苦书生了,以后待人处事可须多加留神。”当下没口子的答应。

两人跨入大门,一众家丁见了卢云到来,无不讶异万分,卢云念及顾嗣源的交代,收起往日的愤世嫉俗,只与众人微笑头。

正看间,一名家丁目瞪口呆,惊叫道:“阿云!这不是阿云么?你怎么回来了?”

卢云回头一看,只见一名小厮呆呆的望着自己,却是当年的旧友阿福。卢云哈哈一笑,正要回话,顾嗣源已微微一笑,向众家丁道:“云儿已是当今状元郎,不日便要赴长洲上任知洲。你们以后与他说话,可得多检些。”

众家丁听得此言,无不张大了嘴,几名欺侮过卢云的侍卫更是全体肃立,面色苍白无血。

众家丁中自以阿福最为高兴,眼看过去的好友成了大官,当即拉住卢云,连声道:“阿云哥,以后我要给管家欺侮,你可要帮我出头啊!”

卢云哈哈一笑,道:“放你一万个心,我定会帮你。”

昔年卢云在顾府吃过不少亏,又给裴盛青毒打,又叫二姨娘羞辱,这阿福算来对他不坏,称得上是患难之交,眼下卢云今非昔比,自当好好回报一番,阿福想到日后有这状元郎撑腰,忍不住趾高气昂起来,走起路来更是虎虎生风。

管家不知大祸临头,兀自行上前来,正要招呼老爷,猛见卢云站在一旁,那阿福更满面凶狠地望着自己,他心下一奇:“这小子不是卢云么?怎么还有脸回来?难道是给官府抓到了么?”他冷笑两声,想起卢云的逃犯身分,正要上前威吓,忽听顾嗣源笑吟吟地道:“管家来得好。快来见见状元郎,也好沾喜气。”

管家吞了口唾沫,挖了挖耳孔,以为自己听错了,一旁阿福哈哈大笑,高声叫道:“大胆小民!见了状元阿云大人,还不知道跪下!”

管家惊疑不定,待见了卢云身上的朝服,只吓得魂飞魄散,想起往事,心下惨然:“完了!这小子真的发了,他要是挟怨报复,我定要大祸临头!”眼见卢云向自己了头,管家浑身发抖,苦笑一声,低声道:“卢公子。”

过去这管家何等势利高傲,此刻却低声下气,就怕再惹卢云一半,卢云哈哈一笑,道:“两年不见,管家还是没变啊!”这话也不知是讥嘲管家势利如昔,还是称许他保养有道,那是没人知晓的了,管家干笑两声,只忙不迭地抱头鼠窜。

行到厅上,两人坐了下来,顾嗣源便垂询了几处生活的情状,问道:“你现下住在何处?还是在客栈里住么?”

卢云头道:“是。小侄自山东返京以来,一直都住在客栈里。”

顾嗣源微笑道:“我府里空房许多,不知卢状元愿否盘桓数日?”

卢云啊地一声,想到可与顾倩兮朝夕相对,忍不住全身发热,忽又想到二姨娘等人,面上露出为难的神色。

顾嗣源一见他的面色,便知卢云仍在意二姨娘。他叹了一声,道:“当年你离开之后,我与你姨娘大吵一架,弄得家里鸡犬不宁。唉…我见了你姨娘拿来的衙门公文,便连夜差人去刑部打探消息,这才晓得这通缉榜文是从山东省城里送出来的。”

卢云心中一震,他此时虽已无罪一身轻,但毕竟是靠着秦仲海的粗暴凶狠,这才以不可告人的手段销案,猛听顾嗣源提及他被通缉的事,忍不住还是心惊肉跳。

卢云颤声道:“顾伯伯,其实……其实我…我是给人冤枉的……”他正想解释,却见顾嗣源摇了摇手,道:“不必你说,我也知道你是无辜受冤。那省城的县官姓吴,叫做吴昌,向来是朝中八虎中最为贪财的一位,我那时一见公文,便知你十之八九是给吴昌栽赃的,我当上兵部尚书后,几次找了朋友,想为你平反,可又找不到你人,唉…就这么拖下去了。”

卢云啊地一声,叫了出来,这才知道多年来顾嗣源始终在寻找自己,霎时之间,耳边响起了顾倩兮说的那几句话:“卢云啊卢云,你好生自私,你只知道自己是全天下最委屈、最可怜的人,从来不管别人的苦处……”卢云泪眼朦胧,这两年来他落拓江湖,但顾嗣源、顾倩兮这对父女,却又何尝忘了他呢?

卢云哽咽道:“顾伯伯,你待我情深意重,小侄却这般任性妄为…我…我实在对不起你……”

顾嗣源轻抚他的头,温言道:“好孩子,今日咱爷俩还能相见,那便是老天有眼,什么都不用说了。”

卢云了头,脸上流下两行清泪。

两人伤感一阵,顾嗣源问道:“说到这桩案子,后来是柳侯爷为你平反的吧?”

卢云尴尬一笑,寻思道:“若非秦将军仗义相助,把县官吴昌毒打一顿,恐怕我至今仍是不见天日,只是此事说来实不为外人道,我还是保住秘密才是。”当下乱咳几声,道:“顾伯伯所料不错,正是侯爷一位手下替我平反的。”

卢云这话差相彷佛,虽然没把秦仲海供了出来,倒也不算欺瞒,只是他若把秦仲海肆无忌惮的情事一一供出,恐怕会把这位兵部尚书吓出病来。

顾嗣源面露神往之情,头道:“柳侯爷果然是侠义心肠,改日我定要登门造访,好好谢上一谢才是。”他却不知柳侯爷手下这位秦将军行事有如土匪,向来以蛮干见长,这倒是他始料未及的。

说话间,只见一名中年贵妇走进厅来,这女子圆圆白白的面孔,满面富贵,正是顾嗣源的元配、顾倩兮的生母顾夫人。

卢云赫然见了顾夫人高贵的面孔,想起当年被赶出顾府的惨状,立时浑身冷汗。那时顾夫人好生冷面,临去时吩咐再三,要卢云绝不可对人提起他在顾家待过,卢云此刻见了她,直是八分惊恐,两分惭愧。他站起身来,硬着头皮道:“夫人。”

哪知换了个身分地方,那顾夫人神态却是完全不同,只见她缓缓向卢云走来,微笑道:“卢公子,你终于回来了。”卢云听她口气中颇有亲近之意,心中暗暗吃惊。

顾夫人上下打量卢云,眼色柔和,满是珍爱之意,好似在品评什么书画宝玉。卢云给她看得好不自在,急忙低下头去。顾嗣源哈哈大笑,道:“快别叫他卢公子了,那多生份,该叫云儿才是。”

顾夫人眼望卢云,替他拢了拢朝服,微笑道:“老爷从来最相信你,定说你是给人冤枉的,果然老天有眼,终教你爷俩得以团圆。”

顾嗣源笑道:“是啊!现下云儿是钦状元,终究出头了。咱们可要替他高兴才是!”

顾夫人笑道:“可不是么?那日老爷听你中了状元,高兴得什么也似的,还马上差人去宫里查呢!”

卢云低声道:“卢云过去给老爷夫人添了好些麻烦,实在万分该死,唉……”说着低下头去,颇见羞愧之色。

顾夫人听他提起往事,急忙摇头道:“快别这样说了,以前我也有不是之处,对你有好些成见,今日看来,真是错得可以,云儿,你可别记在心上。”说着向他福了一福。

卢云见她多礼,不由得一惊,慌忙摇手道:“夫人切莫如此,卢云经受不起!”

顾夫人只是不依,定要向卢云道声不是,两人在那里谦让一番,卢云终于还是让顾夫人道了歉,他自己则是磕头回礼。经此一事,二人再无心结。

顾嗣源看看天色已晚,笑道:“来吧!咱们吃饭了,去唤倩兮出来吧!”说着朝卢云看了一眼,似是颇有深意。

卢云又惊又喜,心头怦怦直跳,想起自己在茶铺的绝情,却不知一会儿如何向顾倩兮开口。

众人坐定后,顾嗣源见小姐始终不曾出来,不由得眉头一皱,问道:“小姐呢?怎么还不出来用饭?”

下人正要回话,忽听一人脚步声细碎,走向厅来,卢云心头大喜,想道:“倩兮还是来了!”自中状元以来,这还是两人第一次见面,不由得心神激荡。

但听一声娇笑,跟着转出一人,卢云满心欢喜,急急回头去看,霎时笑容僵住,只见眼前这人徐娘半老,哪里是顾倩兮了,却是最令他头疼的二姨娘。

卢云心下暗暗叫苦,站起身来,拱手道:“二姨娘,好久不见了。”

二姨娘见他到来,却是毫不惊慌,想来早已得到消息,只见她眉花眼笑,笑道:“原来是卢大官人来了,哎呀!这可把新科状元的喜气带到咱们顾家来了,真是好哪!”

顾嗣源原本颇为忧虑两人相见的场面,此时见双方相让一步,心下一喜,笑道:“云儿高中一甲状元,大魁天下,实在太难得了,来来,大家坐下吧!”吩咐下人道:“把小姐叫出来了,咱们一起吃饭。”

家丁答应一声,正要上前,却听一个柔和的声音道:“爹爹。”卢云心头一震,这声音娇柔轻缓,正是顾倩兮来了。

他抬头看去,只见顾倩兮薄施淡妆,身穿青绿缎子,说不出的娇媚动人,莲步轻移,正自向前行来。卢云心中微微颤动,想道:“倩兮知道我今日要来,特地为我打扮了一翻,卢云啊卢云,她待你何其之好,你真是前辈子修来的福气……”

正想间,忽见顾嗣源伸手往自己一摆,笑道:“倩兮,你看看,这却是谁来了?”

卢云满脸通红,凝目望着顾倩兮,心头七上八下,怦怦直跳,谁知顾倩兮只嗯了一声,向卢云了头,便转过头去。神态生份,好似二人全不相识。

卢云微微一愣,一时难测芳心喜怒,只是不知高低。

顾嗣源笑道:“这位便是卢云,他便是爹爹以前在扬州的幕宾。过去爹爹一直想教你二人相识,谁知始终苦无机会。难得他今日中了状元,便请他来家里吃饭啦!”

一个是自己的爱女,一个是自己疼爱的晚辈,顾嗣源却全然不知两人早已相识,更不知当年他们曾有一段铭心刻骨的恋情。当年卢云与他女儿相识时,正是那年的元宵,当时顾嗣源恰好人在北京,到后来东窗事发,众人更不敢让他知道这件事,是以他全然不知两人早已有情。

顾嗣源满面笑容,转头看着卢云,笑道:“来,顾伯伯替你们介绍一番。这位便是小女,年方二十,你们年轻人多聊聊。”

卢云满心惶恐,他颤巍巍地直起身来,嚅啮地道:“顾…顾小姐,晚…晚…那个生卢…卢云,这…这厢有礼了。”想起状元游街时顾倩兮那幅怒色,此时忍不住心惊胆战,好好一句话说得歪七扭八,竟是十分别扭。

顾倩兮星目流盼,却没理会卢云,迳对顾嗣源福了一福,道:“爹爹,今儿个不巧,我已然有了约会,现下要出门去了。”

顾嗣源见女儿无礼,一时颇为不悦,皱眉道:“怎么这时候要出门?是谁来找你了?”

顾倩兮淡淡地道:“是兵部的杨郎中。”

卢云全身巨震,他看着顾倩兮,内心直是醋海波涛,寻思道:“这…又是杨郎中,她明知我今日要来,却与杨郎中约了出去,这…莫非她是故意做给我看的?”想到杨肃观英挺的面孔,心中直是又酸又妒。

顾嗣源嘿地一声,道:“这肃观也真是的,什么时候不好约你出去,怎么挑在这时候找你?”

顾倩兮道:“这约会早在半月前就定好了,女儿不知客人要来,也就没推掉。”

顾嗣源叹了一声,摇头道:“这也真是巧了,好容易爹爹安排了这个家宴,唉……”

忽听二姨娘笑道:“老爷您别发愁啊!日后要吃饭,还怕时日不多么?再说这杨郎中最是知书答礼,讨人喜欢得很,小姐和这种人出去,那也没什么不好的啊!”

顾嗣源看了夫人一眼,见她了头,当下也道:“好吧!既然如此,你也不便爽约,只是定要早些回来。”

卢云听了他们的对答,已知杨肃观早受顾家上下喜爱,杨肃观在朝为官多年,非只年岁比自己小了四岁,其余家世样貌,人品武功,无不胜己万倍,虽说自己是新科状元,但以各方条件观之,仍难与其相比。卢云言念及此,心下暗自难受,但他碍在顾嗣源面上,仍装得一幅无事模样。

眼看顾倩兮轻轻盈盈地走了出去,顾嗣源向卢云一笑,道:“别管这些闲事了,咱爷俩自己喝酒,吟诗作对一番,你说可好?”

卢云答应一声,脸上却现出十分惆怅的神情。

二姨娘斜眼一看,见卢云满面愁苦,正自凝望顾倩兮离去的背影,二姨娘知道他心头苦闷,忍不住暗自高兴,想道:“死小子,你以为中了状元之后,你便是当今天子了吗?你还差得远哪!”

这二姨娘自赴京以来,眼见顾倩兮交往的对象多是京中名门,那裴盛青又住在扬州,两家隔得甚远,她自也无法左右顾倩兮的婚事,只有放弃多年经营的布局了。虽是如此,她还是不容顾家小姐落入自己生平死敌之手,料来只要卢云前来追求,她定会多方阻扰,大力干预。她见卢云低头不语,登时眉开眼笑,道:“哎哟!难得卢公子中了状元,怎么还唉声叹气的,来来,快喝一杯吧!”

卢云听她出言调侃,明白她还是记恨自己,当下也不多加理会,迳自举杯起来,道:“卢云今日侥幸得中进士,全仗诸位长辈提携爱护,大恩不言谢,卢云先干为敬。”说着一饮而尽。

顾嗣源哈哈大笑,道:“好孩子,两年不见,连酒量也好了,来来,我陪你一杯。”

顾夫人也笑道:“云儿看起来真个长大许多,不比以前那般青嫩了。”

卢云忙道:“顾夫人说笑了,卢云已届而立之年,自不能再荒唐度日。”

顾嗣源兴致甚佳,笑道:“你们不晓得,咱们云儿今儿个在皇上面前多露脸,圣上出了一幅对联下来…………”

眼见众人兴致昂然地听着自己的事迹,卢云心中却无丝毫喜悦得意之感,只因少了一位他最挂怀的人,一切都变得索然无味。

这一顿饭足足吃了两个多时辰,卢云见天色已晚,便起身告辞。

顾嗣源道:“不忙着走,今夜咱爷俩来个秉烛长谈,说说日后的打算,好不好?”

卢云心烦意乱,摇头道:“小侄不胜酒力,有些醉了,想先回去歇息一阵,改日再来拜会顾伯伯吧。”

顾嗣源不愿他走,摇头道:“不成,时辰已晚,你今夜就住在我家里吧!”

卢云想到顾倩兮,心下喟然:“倩兮既不愿再理会于我,我又何必死皮赖脸的缠着她?我今晚若留在这儿,到时照面了,弄得大家尴尬,岂不可笑?”当下寻个借口,道:“小侄有些贵重物事放在客栈里,怕久离有失,还是回去睡好了。”

顾嗣源听他这么说,知道不能勉强,叹道:“好吧!改日我们再叙吧!”便要亲自送出门去。

卢云连忙拦住,道:“怎么使得,卢云自己走成了。”

好容易说得顾嗣源留步,卢云便自行离府而去。他一路唉声叹气,低头走着,行到门口巷弄,忽见一对男女远远走来,卢云细目看去,这对男女好不匹配,那男子身形修长,举止隽雅,正是杨肃观,一旁那女子巧笑嫣然,明眸皓齿,却是顾倩兮。看来两人玩了一个晚上,却到这时候才回来。

卢云满心悲苦,长叹一声,他不愿与两人照面,便躲在巷道之中,等他二人过去之后,自己再行悄悄离开。

卢云躲在巷中,只听顾倩兮的声音道:“杨郎中,你送到门口就成了,我自己进去吧!”

却听杨肃观叹息一声,道:“你别再称呼我为杨郎中,就叫我肃观吧!”

听得顾倩兮嗯了一声,低声道:“肃…肃观……”

杨肃观微微一笑,道:“倩兮,咱们认识一年多了,第一回听你这般叫我,我真的好高兴……”

卢云躲在巷中,虽无意去听两人说话,但这些声音仍是不绝入耳,卢云一时伤心欲绝,全身如火之炙,只想将耳孔堵起。

过了一会儿,只听顾倩兮道:“杨郎中,时候有些晚了,我先回去了。”

卢云听她又以杨郎中相称,那是认了生,心下没由来的一喜。

却听杨肃观低声又道:“倩兮,先别急着走,我有话同你说。”脚步声响,已然上前一步。

卢云知道杨肃观想与顾倩兮说些体己话,只怕两人还会有些亲昵举动,他此时妒嫉欲狂,真想飞身逃走,却又怕给他二人听到声响,一时没了主意,只是痴痴地站着。

忽听咳地一声,似有人运起了脓痰,跟着扑地一声,竟把痰吐到地上。卢云心下一奇,不知这声音是谁发出来的,这杨肃观行止文雅,怎能随地吐痰,干出这等粗鲁事来?要说是顾倩兮往地下吐痰,那更是匪夷所思了。

正讶异之间,猛听一个粗豪的声音远远传来,自言自语地道:“他奶奶的,还是给江大清那小子逃过了喀喳一刀,真他妈的气死你老子了!我操!”卢云心下大喜,想道:“秦将军来了!”

京中俊杰无数,若不是秦仲海这流氓,却有谁的举止这般吓人?

眼看秦仲海昂首阔步,大剌剌地行近顾府大门,杨肃观忍不住倒抽一口冷气,低声道:“糟了,又是这流氓……怎么每日都阴魂不散的……”

顾倩兮皱眉道:“既然你的朋友来了,你们自去聊吧,我要回家了。”跟着传来叩门开门的声音,然后是杨肃观的一声长叹,显是惆怅无限。

卢云身处巷中,耳听顾倩兮走进家门,自是松了一口气。

却听秦仲海的声音道:“咦?这不是杨郎中么?好久不见了!”这声音有如打雷,好似大喊大叫一般,深夜听来倍觉粗鲁。

杨肃观没好气地道:“不久,一也不久。”

秦仲海笑道:“怎么啦!大半夜的躲在人家尚书府门口偷窥,可是要干采花之事么?”

杨肃观怒道:“秦仲海,你说话像样些成不成?”

秦仲海哈哈一笑,道:“咱俩是老相好啦!这么开你两句玩笑,你就生气啦?”

杨肃观哼了一声,不愿再说。

秦仲海笑道:“好啦!消消火气吧!今日老子请客,请你到宜花楼坐一坐,把你相熟的姘头叫出来,咱俩乐上一乐,你说可好?”

杨肃观听他满口胡言,不由嘿地一声,拂然道:“什么宜花楼,你可别乱损我名声。”

秦仲海扯住了他的衣袖,笑道:“你别这样无情嘛!小绿这些日子想死你了,每日茶不思饭不想,就是等你去哪!走吧!走吧!”

卢云心下暗笑,看来秦仲海准是刻意编排,存心要把杨肃观气上一顿,果听杨肃观口气悻悻,不悦地道:“要去你自个儿去吧,恕在下有事,先告辞一步。”跟着脚步声响,杨肃观已然匆匆离去。

卢云听在耳里,心中暗暗感动,想道:“秦将军为何要这般气杨郎中?莫非是为了我?他……他待我实在太好了些……”心中正自激动,忽听一人道:“咦!卢兄弟,你怎么也在这里?”卢云急忙抬头,只见秦仲海站在巷口,正朝自己望来。

秦仲海抓了抓脑袋,满面狐疑地道:“你大半夜地不睡觉,却藏在这巷中干啥?”

卢云嚅啮地道:“我……我方才赴顾大人之邀,眼看天色晚了,就……就走到这巷中,这……那……”他正想胡乱找些理由编排,却听秦仲海笑道:“我知道了,你也是来采花的,对不对?”卢云满面涨得通红,双手连摇,急忙道:“我没有……”

秦仲海笑道:“看你脸红的快中风了,还说没有?快快从实招来,你采了几朵啦?红的还是绿的?”

卢云又慌又怕,忙道:“我真的是赴顾大人的约,秦将军万万不要误会。”

秦仲海呸地一声,冷笑道:“什么误会?你这小子采花功夫一等一,想当年在西疆,咱们银川公主爱煞了你,差连和番也不干了,我见你在树林里和她摸手摸脚,好不快活,连这等金枝玉叶你都采了,还要闪躲什么?快快招来吧!你又看上哪家的闺女啦!”说着淫笑连连,神态极为无耻。

卢云又惊又急,此地乃是顾家大宅,秦仲海如此说话,难免给旁人听去了,他连连搓手,正不知如何是好,忽听嘎地一声响,楼上顾府的窗扉打了开来,秦仲海与卢云一齐抬头望上,眼见一名美貌少女探头望外,只见她俏脸微怏,嘴角紧泯,正是顾倩兮。

秦仲海笑道:“好一朵香花啊!”

卢云惊喜交集,颤声道:“倩兮……我……我……”话声未毕,忽然楼上一桶水泼了下来,正洒在卢云头。卢云没料到顾倩兮竟会用水泼他,忍不住啊地一声,叫了出来。

秦仲海哈哈大笑,道:“好一桶冷水啊!”

卢云给淋得一头一脸,大是狼狈,抬头唤道:“倩兮,我…我……”他想挤些话出来,却不知该说什么,正犹豫间,顾倩兮哼地一声,俏脸含怒,已然掩上了窗子。

卢云心下叫苦连天,看来秦仲海这番言语当真害人不浅,自己与顾倩兮非只和好无望,还给他连番阴损,真算是雪上加霜了。

卢云正自长吁短叹,忽见秦仲海掩身过来,笑道:“身上湿了不打紧,心头还是火热就好,来来来,咱们去宜花楼坐上一坐,把你相熟的姘头叫出来,咱俩乐上一乐,好不好?”

卢云啊地一声惨叫,大声道:“你……你又来这套啦!我可被你害惨了!”说着双足一,飞身逃走。

秦仲海看着卢云离去的背影,登时哈哈大笑,道:“这两个无聊男子,真个莫名其妙!放着宜花楼千百个姑娘不去挑,偏要在这争风吃醋,学那狗咬狗模样,真他奶奶的可耻!”

秦仲海外貌凶猛,其实生性精明,一见杨肃观与卢云的神态,便知他二人又在为顾倩兮较劲,他生平豪迈痛快,自是见不得这挡子无聊事,当下便来一阵恶搞,省得见他二人这般搅和。

秦仲海正自狂笑不止,忽地楼上又是一桶水洒了下来,只把他全身也给泼湿了。秦仲海仰头怒道:“操你祖宗!你他妈的找死啊!”

上头却传来一阵泼妇骂街的声音:“哪来的一群野狗,三更半夜地在这儿吵闹不休,快给我滚了!”那声音泼辣至极,正是二姨娘。

秦仲海喝道:“你奶奶的老虔婆,有种便给我滚下来,老子教训教训你!”

二姨娘骂道:“没带种的杂碎!只敢欺负女人家!你生下的儿子没屁眼!”

两人你一句、我一句的对骂不休,真个是没完没了,却把大街上的左邻右舍都惊醒了,一时纷纷灯来看。

时光匆匆,转眼卢云考上状元已有个把月了,他拿到朝廷赐下的第一笔俸禄,便在城西买了处小小民房,只要一得闲暇,便躲在里头读书,有时伍定远、秦仲海等人更会过来喝酒谈心。只是这几日朝廷大臣宴客不断,每日都找上了他这位新科状元,直把他忙得晕头转向,成日都在大鱼大肉的吃喝,难得落个清闲。

这夜宫中无事,秦仲海打听了卢云一人在家,便买了三斤熟牛肉,打了一壶老酒,便寻到卢云家里,打算来个秉烛长谈。他哼着小曲儿,行到卢云住处门口,正要叩门,却听卢云的声音从门里传来,叹道:“唉…倩兮啊倩兮,那日我要知自己能上状元,我…我也不会说那些决绝话了。你……你别再怪我了,好么?”

秦仲海嘻嘻一笑,寻思道:“好啊!这小子总算把姑娘追到手了,还把人带到房里亲热,嘿嘿,看他平日道貌岸然的,想不到也是这种货色。且待老子来吓他俩人一跳。”他缩到墙脚,便要起身惊吓。

秦仲海缩在窗下,又听卢云的声音道:“唉……这一切都是上天捉弄,我本以为要回山东去了,谁晓得反而成了当今状元,唉…我每日里好想找你,却又不敢…”

秦仲海听了半晌,却没听见顾倩兮说话的声音,心道:“怎么搞的?就咱们卢兄弟一人唱独脚戏么?”他听卢云说了一阵,都是些感慨命运乖离的话,已知他是一人自言自语。

卢云正在房内感伤,忽听外头一人尖声尖气地道:“卢相公,你快别伤心了,奴家这就来看你啦。”

卢云这几日都在思念顾倩兮,只因若有所思,便是风吹草动,鸡鸣狗叫,也都会联想到顾倩兮身上去,他心下一喜,当即站起身来,叫道:“倩兮,是你在外头么?”也是他失魂落魄,却浑没注意这声音又粗又哑,直是难听至极,哪比得上顾倩兮的温言笑语。

外头那声音尖利地道:“啊!外头好冷哪,真把奴家冻死了。”

此时已近冬季,天候慢慢转寒,深夜时路上更会凝出一层寒霜,卢云怕顾倩兮受了风寒,忙道:“这么冷吗?你赶紧进来,我这儿有炭火!”

那声音道:“炭火不管用,奴家要钻你的被窝,那儿才是暖的。”

卢云俊脸飞红,寻思道:“倩兮向来端庄贤淑,怎会说出这种话来?”

却听啪地一声轻响,窗沿上出现了一包切好的牛肉,跟着又是一壶老酒飞来,那声音尖锐地道:“你快接过了酒菜,找些盘碗装好,一会儿奴家来伺候你。”

卢云哦地一声,伸手接过,忽然那声音哈嗤一声,猛地打了个喷嚏,跟着传来吐痰的声音。卢云心下大疑,登即蹑手蹑脚地走出门去。

却见秦仲海缩在墙角,口中兀自说道:“唉呀!奴家这些日子可想死你了,每日里身子好冷,心头却又火热,直是内外交煎……”他正自说得高兴,猛听后头重重一咳,秦仲海回过头去,见到卢云满面怒气的看着自己,秦仲海吓了一跳,连忙翻身跳起,装出一幅大义凛然的神情,沉声道:“方才有名女子在你窗下窥视,我见她身法好快,料来定是百花仙子,这就追过来瞧瞧了,你可曾被这无耻女子惊扰?”

卢云骂道:“什么百花仙子,我看是火贪仙子吧!”

秦仲海脸上一红,道:“今夜酷寒,先别去追杀那女子了,咱们来喝上一杯吧!”说着拉住卢云,便往里头去了。

卢云骂道:“你好生无聊,大半夜地来窥视于我……”口中喋喋不休,脚下却跟着进去了。

秦仲海走进书房,猛见卢云桌上摆着些纸墨,只不知他在写些什么,当下便要去看,卢云连忙挡在桌前,道:“没什么好看的,你快走开!”

秦仲海心下起疑,寻思道:“看他慌成这样,定是在写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等会儿老子来瞧上一瞧。”他咳了一声,皱眉道:“谁喜欢看你那些鬼文章啊!老子见了书就头疼,来来,一起喝酒吧!”说着取出酒肉,便与卢云喝了起来。

两人吃喝一阵,秦仲海有意取笑,当即阴侧侧地笑道:“卢兄弟啊!这几日可曾去尚书府啊?”

卢云面色一沉,道:“秦将军别再提这事,那日给你害得好惨。”

秦仲海笑道:“我只是见你与杨郎中好生奇怪,放着宜花院里现成的姑娘不去瞧,整日却像疯狗一样往顾家大门钻,八成还在门口撒尿占地盘什么的……”

卢云怒气勃发,喝道:“你嘴里别这么难听成不成?”说着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秦仲海见他愁眉不展,饱受相思苦恼,寻思道:“看他这幅模样,当真爱煞这位顾大小姐。好吧!看在卢兄弟干过老子参谋的份上,再帮他一回吧。”他这人做事粗鲁无比,世所罕见,但真要精细起来,却又巧妙连环,让人佩服得五体投地,秦仲海转动手上的酒杯,只想来个出奇制胜,当下便自打量起来。

正盘算间,忽听卢云道:“秦将军,我昨日去赴何大人的宴,听他说皇上要整饬御前侍卫风纪,说你们成日只会打牌赌博,想开始叫你们读书写字呢!究竟是怎么回事啊?”

秦仲海猛听他提起此事,心下不由得一阵气苦,他夹起一块牛肉,叹道:“都是那些大学士搞的鬼,说咱们每人都要交上一篇文章,还要来个比赛什么的。唉…说起来明日就要交文章了,他妈的,我怎么现下才想起来……”说着把牛肉放入口中,唉声叹气的嚼着。

卢云心念一动,问道:“要交什么样的文章?”

秦仲海心下一喜,倘若卢云有意相助,那是万事不愁了,忙道:“皇上吩咐大家每人写一篇咏叹颂,老子负责的叫做‘西角牌楼颂’。”

卢云奇道:“西角牌楼?那是什么地方?”

秦仲海尴尬一笑,道:“那是我虎林军弟兄平日喝酒赌博的好去处,上次赌博被抓个正着,八成是这样,皇上才要我好好咏叹一下。”

卢云嘿地一声,笑道:“没错,真该咏叹则个。”

秦仲海见卢云不置可否,当下求恳道:“好兄弟,你是当今状元,皇上硬派我作文章,你老兄就帮我捉刀一回吧!”

卢云与秦仲海相熟,自知他痛恨读书,便笑道:“好吧!难得能替你做事,这就包在我身上啦!”

秦仲海又惊又喜,笑道:“既然如此,你可得快快写,可别误了时辰。”

卢云微笑道:“你放心,一顿饭时间便好。”

那日皇帝赐宴,卢云庙堂之上,随口解对,令得群臣震动,龙心大悦,秦仲海看在眼里,自知卢云之能,便放下心来,两人各自喝酒谈笑,好生快活。

喝到天明时分,秦仲海虽是狂嫖烂赌之徒,此时也不胜酒力,只趴在桌上小寐。那卢云也醉倒炕上,呼呼大睡。模模糊糊之间,秦仲海爬起身来,见天色朦胧,已是黎明,打了个哈欠,便道:“我该回去啦!咱们改日再叙。”

卢云闭着双眼,含浑地道:“你那‘西角牌楼颂’已经写好了,便放在桌上……”

秦仲海大喜,道:“多谢啦!”说着便走到桌前,果见洋洋洒洒地好大一篇,墨色兀自未干,足见用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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