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着忐忑不安的心理,刘彻跟着自己老爹,来到了一间相对安静的偏殿。
一进‘门’,刘彻就闻到了一股子淡淡的草‘药’味道。
刘彻心头一黯,宫里的事情瞒不过外人,更何况事关皇帝身体健康这样的大事?
事实上,几乎朝野都知道,最近这段时间天子龙体欠安。
但是,天子究竟是感冒还是别的原因,外人就很难得知了。
即使是刘彻,也不知道自己的老爹的身体的真实情况。
唯一能知道这一切的恐怕就只有郎中令周仁了。
刘彻此刻想起了梁王刘武的嘱托,也想起了这段时间听到的传言,再结合此时的情况,他心里一咯噔,知道,自己的老爹的身体恐怕遇到麻烦了。
现在,摆在刘彻面前,有两个选择。
一个是马上跪下来,泪流满面的劝君父好注意身体,不要过度‘操’劳。
这样做的好处显而易见。
也是大多数皇子在遇到这种情况后下意识的选择。
但是……
皇帝的健康,毫无疑问是国家机密。
老爹连晁错都没有告诉,还让周仁保密,很显然,这不是小病。
倘若刘彻此时跪下来说那些套路话。
毫无疑问,是会被躲在帘子后面的史官记下来的。
然后,全天下都会知道汉家天子有疾,而且问题严重到了要瞒着大臣和太子的地步。
这么一来,吴楚等国还不欢欣鼓舞?
更恐怖的是,万一因此而打‘乱’了老爹某些布置,到时候板子打下来,肯定是刘彻这个太子的锅!
别以为史家的嘴巴就很严?
宫里面的事情,一半是多嘴的宦官传出去的。一半是史官们说漏的……
不然,你以为汗流浃背,如芒在背。不学无术这些成语是怎么来的?
刘彻就记得很清楚,前世。皇帝老爹废黩周亚夫时,前脚刚下令,后脚满大街的各种各样的版本就出来了。
而那些详细到连皇帝是怎么发怒的,周亚夫是怎么嘴的细节都能描绘的栩栩如生的故事,显然不是一般人能讲出来的……
至少,现在宫廷宦官的文化水平还足以让他们讲出一个那么好的故事。
刘彻的第二个选择就是装作没闻到‘药’味。
这样做倒是避免了前面所说的缺陷。
但有一,皇帝老爹又不是傻子,这殿中的草‘药’味道虽然很淡。然而,只要鼻子没失去功能还是能闻到的。
君父有病,身为儿子,以此时的道德伦理来看,就应该立刻跪下来,从此衣不解带,亲尝汤‘药’,昼夜伺候左右,一如刘彻的皇祖父太宗孝文皇帝当年‘侍’奉薄太后。
不那么做的,肯定是不孝!
关键的一还是皇帝老爹肯定心里会有疙瘩。
当年。先帝背上生疽,刘彻的老爹不过是稍微有些不情愿给先帝吸浓汁,立马就是一顿劈头盖脸的训斥!
“怎么办呢?”刘彻的思维急速运转。
毫无疑问。这两个选择不管刘彻怎么选都有风险。
但时间不多,他必须马上做出决断!
脑海中思绪急转,看似想的事情很多,但实际所‘花’的时间并不多。
仅仅十息功夫,刘彻就做出了决断。
他立刻跪下来,道:“儿臣不孝,父皇圣体欠安,竟不知道,死罪死罪!”
说着刘彻就流下了眼泪。脸上的表情也变得凝重起来,神‘色’开始落寞。一副标准的孝子模样。
很显然刘彻选择了前者。
在刘彻看来,既然两个选择都有风险。那就选择相对保险的!
道理很简单,他首先是儿子,其次才是太子,没有老爹的庇护,他什么都不是!
什么大局,什么政治,说句不客气的话,现在跟刘彻都没有太大的关系。
天子刘启看着刘彻的模样,心里多少感觉到了些温暖。
心里一软,就挥挥手道:“朕没有大碍,郎中令开了方子,吃几剂‘药’就好了,太子别太担心了!”
“瞧你这样子……”天子刘启摇摇头,让一个宦官扶起刘彻,柔声道:“朕之所以瞒着太子,就是怕太子瞎想,别担心,朕没事!”
刘彻这才抹了抹眼泪,尽量让自己变得像个十六七岁的少年一样,欢喜的问道:“果真?”
天子刘启见着刘彻一脸认真和关切的模样,不由得嗤笑一声,笑骂道:“朕骗你作甚!”
“儿臣就放心了……”刘彻立刻欢喜的头,还蹦跶了一下。
这种欢快和温馨的场面,立刻就让这父子两人之间的关系拉近了许多。
气氛也变得轻松许多,不再沉闷了。
等刘彻坐下来,天子刘启稍微选择了一下措辞,问道:“究竟是怎么回事?那临邛的程郑氏与卓氏为何愿意拿出十万万钱来修褒斜道?太子跟朕仔细说说……”
他的情报途径虽然很多。
但是,像他安‘插’在太‘子’宫的眼线,只会关注太子见了什么人,太细节的东西也掌握不了。
至于颜异等人的汇报,因为是正式场合,都会史官记录,所以自然也不可能详细的禀报。
他现在知道的也就是太子用了些手段,让临邛的大商人松口愿意贡献出十万万钱。
但这些事情里面,‘迷’雾重重,即使他这个天子,既然也‘摸’不着头绪。
这天底下的商人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了?
天子刘启可是记的很清楚,当年他还是太子的时候,每年晁错都要‘花’大半‘精’力去长安给太‘子’宫‘弄’钱,一年也就搞个千把万钱的进项而已。
这刘彻到底是施展了什么魔法,让蜀郡的那两个大商人这么听话?
刘彻微微一愣。
这事情说起来就麻烦了。
但是,刘彻很清楚的知道,这个事情不能隐瞒。他的太子想要安稳的做下去,就不能有什么事情瞒着老爹。
于是,他稍稍躬身。打了打腹稿,答道:“回禀父皇是这样的……”
听完刘彻的叙述。天子刘启眼睛都瞪大了,脸上上怒意难消。
“无耻之尤!”天子刘启立刻就杀气腾腾的一拍御榻上的扶手。
蜀郡的地方官和他派去蜀郡的宦官居然和商人联合起来坑了这个皇帝,本应该被没收,充入内库的邓通资产竟然被那些家伙这么一运作就变成了商人的产业。
这种事情,天子刘启觉得,他绝对无法忍受!
必须彻查!
但是……
忽然,天子刘启想到了一个问题。
太子从哪里知道的这些事情?
太子为什么要放那个程郑氏与卓氏一马?
于是,天子刘启问道:“太子从何而知?”
刘彻低头答道:“回禀父皇。前些时日,儿臣不是请父皇将少府历年的账目明细赐给儿臣翻阅和学习吗?儿臣就是从账目中发现的……”
刘彻自然早就想了这个问题该怎么回答。
事实上,在理论上也确实存在这么一个可能‘性’。
概因为,汉室的整个民政系统是完完全全从秦代的民政系统照抄得来的!
跟后世的宋明的系统完全就是两回事!
在编户齐民的政策之下,汉室甚至可以骄傲的对着后来的唐宋明大喊一声:哥这里不存在隐户!
你要问为什么?
概因为西汉政fǔ的田税和徭役政策相当的犀利,几乎能与后世大天朝的户籍政策一拼了。
商人有市籍,农民有户籍,军人有军籍,奴仆有奴籍,甚至连宫廷里都有宫籍!
继承自秦代的强大的民政系统。使得整个汉室政权实现了对几乎所有在册人口的管控。
至于你说隐户怎么办?
假如你知道西汉政fǔ是怎么收税的,你估计就不会这么问了。
汉室政fǔ收税,是当场在田地里看着老百姓收获。然后过称,然后按照产量征税的……
而徭役的摊派,则是另有一套办法。
这些,在此时是常识,每一个当官的都懂,而且还有着一本前丞相北平侯张苍所著的《九章算术》作为施政之书,在九章算术中明确的记载了,该怎么征税,怎么分配徭役。
最起码。此时的关中还是如此执行的。
至于山高皇帝远的犄角疙瘩,存在的真空可能。自然是两说了。
但刘彻前世在河间国也发现了同样的制度存在的痕迹,只是不如关中严格而已。
后世两千年封建王朝。再也没有像秦汉这样科学严密的民政系统了,这是因为,地主豪强从东汉开始崛起,开始掌握了权柄,皇帝老子也要跟这些家伙妥协,自然,再也不可能像秦汉这样编制出一张无孔不入的大网。
也正因为这样,汉室政fǔ才能承受得了三十税一的田税制度。
因为它有庞大的征税人口,基本不存在隐户。
甚至在三十税一的情况下还创造了文景之治,不止百姓生活相对轻松,负担相对小,就连中央政fǔ的财政收入也从不曾短缺过。
文景之治结束时,给小猪留下的是一个所有国家仓库堆满粮食,钱库里串钱的绳子都腐烂了,边关的马场蓄养超过了三十万匹战马,天下人口五六千万,在册户籍五六百万户的全球第一的大帝国!
西汉灭亡后,可还有那个朝代敢用三十税一征税?
十五税一都是爱民如子了!
想着这些,刘彻也在心里感慨了一声。
秦人创造和完善的那些制度,无比接近近现代国家的体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