宇文虚中摇摇头:“这坐粜事,萧显谟实在选得极准。从这几日传来风声,禁军将门世家已经是准备让步了。要将几百万贯之数交到萧显谟手中…………似乎就是这样了结。毕竟萧显谟背后站着的是官家,禁军将门世家不能一开始就是硬抗…………若是伐燕战事,都门禁军能稍有效力,也不至于此刻忍气吞声,说到实处,还是这些都门禁军知道自家不争气,朝廷必然要有所动作。指望稍坐让步能将事情敷衍过去,官家和朝中之人或能心满意足,将来不至于伤筋动骨…………现在不少人在其间奔走,三衙高太尉一系人物作为中人,侍卫亲军步军司的何副都虞侯也热中得很,看来差不多已经成了定局了。”听到萧言又得一筹,居然轻轻松松就在都门禁军身上咬下一块肉来,吴敏脸色自然就好看不到哪里去。作为文臣士大夫而言,他们自然也是想整顿颓废到了极处的都门禁军的,朝廷财政匮乏,几乎无可用之兵是摆在每个人面前的事实,不加以整理兴革实在也挨不下去了。但是这事情,必须持在他们这些文臣士大夫手中,而不是一个出身不正,居心不测的南来子手中!
可是这南来子偏偏有治事的本事,什么事情到他手里似乎都能拿出解决的手段。现在要是在坐粜事上萧言又下一城,在官家面前地位就更不同了。要是这萧某人能稳住脚步,将来说不定就是越爬越高,此子要是始终在朝堂中枢站有一席之地,却让人瞧着岂能不眼内出火,恨不得一口水将他吞了?
吴敏左思右想,一时间也想不出什么奈何萧言的手段,只能故作宽慰的道:“二兄也不必如此,这南来子一时得宠便一时得宠罢了。毕竟论起根基,他还是浅薄。最让人忌惮他可影响其间的神武常胜军也要外出河东,某在河东,就是睡觉时侯也会睁着一只眼睛盯着这支神武常胜军。现在看他的手段,似乎已经是至矣尽矣了,难道还能生出什么变数来?现在且由他就是了,只要这南来子还想朝上更进一步,大宋制度,这资序上面总要走一遭的…………总有他出外的时日罢?只要他不日日在君前固宠,还能有今日地位?圣人面前那情分,自然就是淡了…………到时候也就不能成其大患。现在就先且看他风光就是!”
这几句话却是老成之言,萧言最大弱就是根基不够。虽然遭逢异数一下升到如此地位。但是对于在大宋为官而言,他年纪太轻,资序不够。只要萧言还想朝上升,按照大宋制度必须资序圆满,就是说必然要出外的。一旦出外,他又不是正统士大夫,在大宋朝堂当中总有千丝万缕的关系,现在地位,都是靠他一个人奋斗得来。到时候在都门当中,难得有什么奥援,君前情分也自然淡了。到时候有的是下手余地。他要是不想朝上升,不想出外去凑够资序,了不起也就是天子身边一个幸臣,不能入居中枢执政这等能施加绝大影响力的地位。再怎么有本事,也就无足为患了。
耿南仲听了这番话,频频头。论起内心,耿南仲和吴敏是恨不得将萧言马上就扳倒的。可是现下偏偏是无能为力。只有靠着将来大宋制度的巨大惯性,慢慢将萧言在其间磨碎了。对于大宋这个已经运转百年,任何人都不能违逆的制度惯性。耿南仲和吴敏倒是有信心得很。
当下耿南仲吐口气,收拾容色淡淡道:“就先且容这小丑跳梁一些时日罢…………这等幸进之辈在位一日,就不知道要给大宋带来多少损害。将来这元气虚耗,还是要靠我辈来弥补,真是任重道远…………”
这边吴敏和耿南仲谈得相得。宇文虚中却一直在皱眉想着什么。半天都未曾吭声。耿南仲想更劝一杯于吴敏,举杯在手却看宇文虚中在那里定定的不动。开口招呼:“叔通兄,且进一杯与讷言兄寿!”
宇文虚中一下从沉思中惊醒,却不举杯,对着吴敏和耿南仲轻轻摇头:“适才讷言兄与道希兄所言,自然是正理,学生却想着萧显谟一向为人行事,忍不住有些出神了…………”
耿南仲皱眉道:“此刻为讷言兄送别,多想那厌物作甚?讷言兄一去千里,当多劝几杯。汴梁佳酿,再欲与讷言兄共饮,却不知道要等到何时了!”
吴敏却停杯不饮,笑问宇文虚中:“叔通兄,又想到什么了?”
宇文虚中神色凝重,语调轻轻的,仿佛怕被三人之外其他人听见也似:“…………这萧显谟一路行来,都是行非常之事,立非常之功。他如此精明强干之人,如何能不知道就算现今他小有局面了,将来按照寻常道路慢慢向上挣扎,依然是机会渺茫?此人行事,惯于破釜沉舟,一向能泼出胆子。此次坐粜事,要是就止于此,实在太不象他惯常作为了…………学生总觉得,他还会继续向禁军事下手,最后生出绝大变数,然后他才能获得更大利益,以我辈想不到的手段,再向上更进一步!
…………一场平燕战事,萧显谟顿时就告显贵。回汴梁以来,更不惜和如日中天的隐相对上。什么事情,在他手中都要得到对他自家最大益处才肯罢休。此次检查整理禁军经费财计事如此重大名义,萧显谟又岂能只因查坐粜事而告满足?在学生想来,他必然要伸手入都门禁军当中,彻底搅动一切,直到能掌握住都门禁军一部分实力才告罢休!”
宇文虚中语声幽幽,顺着自己思路说下去。一时说得顺了,最后几句话连他自己都被吓了一跳。这个不过单纯是他的感觉罢了,刚才一时忘形,居然全说出来了。在座两人都是脸色铁青,一则是不敢置信。萧言对着禁军这么一个巨大的利益团体,能在坐粜事上胜了一局,已经是足够让人惊叹不置的事情,让人不能不说萧言向来命硬。要说他还想继续对禁军财计事动手,生出更多事情来,简直就是萧言自己想寻死路。禁军这个利益团体被逼急了,有太多方法可以对付萧言了。以萧言精明,怎么会愚蠢到这等地步?
二则就是宇文虚中说得太过骇然听闻,要是萧言真如他所料。那就不是单单一个幸进之臣了,简直就是莽之辈!大宋立国百余年,还未曾出过这等人物。要是萧言真的有这个打算,简直就是想成为全天下的公敌!
半晌之后,吴敏才讷讷的道:“叔通叔通,不至于此罢?”
宇文虚中说完,也觉得后悔。自己不过是隐隐有些感觉,今日又突然相得太深了一些,完全都是一些虚无缥缈的推测,怎么就口无遮拦,全都说出来了?当下就想设词掩饰。此刻耿南仲却在旁边突然开口,语气狠硬:“若真如叔通所料,那是再好不过!他要再对禁军财计事下手,就让都门禁军生出事来!就算官家,也不能再为几百万贯阿堵物保住这居心叵测之辈了,嘉王与此等不臣之辈亲善,也只有闭门读书!此刻而论,学生倒是盼着这南来子,真的这么不知进退!”
耿南仲说得刻毒,宇文虚中也不好反驳什么。这话头毕竟是挑起来的。而且萧言真的还继续对禁军下手,的确是他们这一党最好的机会,必然会在其中生出事来。就是宇文虚中,也定然也在其间奔走的。可是不知道怎么,他总是隐隐有心虚。他已经盘算萧言不止一次,可是每次算计总觉得已经是没有遗漏,却总让萧言拿出和这大宋格格不入的手段化解,还更进一步,谁也不能真把这位萧显谟奈何了。要是真如自己所料,萧言真成了天下公敌,是不是就能顺利将他粉碎?如若有那么一丝微小到了极处的机会让萧言仍然能够成事,这大宋,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想到此处,宇文虚中忍不住就是一身冷汗。
在上首吴敏也被这突然谈起的话题惊出了一声冷汗,要是萧言真是莽之辈,那么他在河东压制神武常胜军,这担子不知道有多重!到了河东算是他自我放逐一段时间,看朝中将来有没有什么机会再得返汴梁,本指望在河东诗酒自娱,不做什么事情的。至于神武常胜军,在他看来,朝廷几乎是没一文给这支军马,神武常胜军再能战,又如何能维持下来?只有自己削弱瓦解一途。却没想到,临行了这位宇文学士还要来吓他一吓!
这个话题不能继续扯下去了,吴敏举杯干笑一声:“国事虽然多忧,然则国朝深仁厚泽,福运无穷,我辈此刻清谈,都是杞人之忧而已!今日某远行在即,不如就尽杯中酒!他日要是能得返帝阙,想必朝中气象已为之一新,道希叔通二兄已经身荷重任。此刻小小风波,又何足挂齿?二兄且举手中金樽,与某共谋一醉!”
耿南仲和宇文虚中也知道这话题再不能说深下去,都收拾心情,一笑举杯:“愿讷言兄此去一帆风顺,在河东路清吉强健,重返都门之日,当期之不远!”
第一百二十八章送别(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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