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有失神,马上又振作起来。对着一路上都不多话的岳飞打趣几句,翻身下马:“我们长途来归,吃了不少苦了。这个时候不要实惠,就要找好吃食只选贵的,不选对的各位,对不住,就去那家鱼脍做得好的店子,有劳有劳”
那二层酒楼奔出来的店伴,三十许岁的样子,顿时就眉开眼笑,朝着周遭同行拱拱手。说声惶恐,牵过萧言坐骑就朝自家酒楼走去。其他店伴虽然失望,还是朝萧言唱喏,没精打采的回返。牵马店伴招呼一声,二层酒楼内奔出七八个小厮,忙不迭的来照应马匹。
萧言身后,人人下马,貂帽都亲卫也去帮忙招呼马匹,牵到酒楼后面稍远处的马槽洗刷喂食。方腾岳飞张显牛皋汤怀跟在萧言身后,就朝酒楼内行去。方腾自然是一副言笑自若的模样——萧言就没看过这小子失态过。岳飞几人却是大异其趣,就算原来岳飞话不多,也算是个爽快汉子,这个时候却显得遮遮掩掩,牛皋更是没了往日的大嗓门儿,低着头只管走路。四个人脸上都有忸怩神sè。萧言看在眼里,并不多说什么。
转眼之间,这店伴就已经引萧言他们走入酒楼。这酒楼很是不小,一楼堂食便有能放下四五十张四人方桌的地方,木头地板似乎才用水洗过,干净明亮。一转都是大开窗,正对着不远处镇子上小河,河中还能看到一条小船,一个老者正头戴斗笠,安闲的在小船上垂钓。
楼底西面是一面大柜,两个执笔先儿正对坐闲聊。一楼也不过只有三四张桌子有人,显得空空dàngdàng的。大柜上收钱竹筒空着,赊账的水牌上也只有寥寥几笔。七八个店伴本来散步四下打瞌睡,这个时候看到他们一行人进来都站起来笑脸迎宾。
这还没有什么好出奇的,大柜旁边还有一个酒柜。背后陈设着各种酒坛酒瓮酒瓶。当面一排用来热酒的温水插子,已经没什么热气了。当垆热酒的,竟然是一个胡姬去,就看见她二十许年纪,腰肢丰满,一身全是宋人女子装扮,眉目也算是看得,明显就可以看出是西亚那边的人种。看见萧言他们进来,忙不迭的一笑迎客。又招呼店伴赶紧换上热水用来温酒,开口就是道道地地的宋腔,和岳飞他们的口音差相仿佛。
后世都说建设什么国际化大都市,萧言穿越来时还好些,早些年差不多就拿寥寥几个洋人当太爷。现在在大宋这么一个偏僻边地所在,一个不出名的临着大路酒楼,热酒用的都是洋妞
萧言狠狠看了那西亚人种的洋妞几眼,方腾几人却视若无睹。一行人在店伴殷勤引路下就上了二楼。二楼多是隔开的雅间,里面全是大席面,同样是一溜干净明亮的大开窗,只是多了一些防人酒醉坠楼的搭檐。从上面看下去,就可以看到后进酒店里面人自住的宅院,宅院后面才是马槽,可以容百十匹马的模样,规模很是不小。貂帽都亲卫正在随那些店伴在那里招呼照料坐骑马匹。
萧言随意拣一个雅间坐下,他自然是上首,其他人各自坐下。店伴已经殷勤入内,唱喏陪笑道:“几位客商老爷,那些伙计如何安顿?是不是就在楼下?好面饼,熟羊肉,酒管够,准保挑不出什么毛病来”
萧言一摆手笑道:“咱们吃什么,他们就吃什么。都在这楼上雅间咱们都是生死兄弟,你一样好生伺候了”
店伴大喜,这一次生意可算不轻,小帐估计也少不了。当下更是笑得脸上开huā:“小人这就去安排碟子干果,几位客商老爷用什么酒?小人不敢欺瞒,汴酒这里没有,雁头寨的雁酒倒是和新鲜鱼脍一起送来,也不差汴酒多少…………小人菜牌水牌留下,客商老爷慢慢用酒再肴馔,但请老爷们吩咐,小人这就去安排”
萧言笑笑,他自然不知道河北东路雁头寨也算是个有名地方,本来是驻兵备辽所在。澶渊之盟之后,宋辽和平数十年,雁头寨地方险峻,辽人就算偶尔打草谷也不去那里讨苦吃,那里几十年间自然就兵备废弛,再无军寨作用了。可是雁头寨临文安洼这处大湖(文安洼在后世河北东南处,明初的时候就已经干涸),有现成鲜鱼,更用湖水酿出不错的酒,昔日军寨,翻成了出美食的地方。
这个时候论酒水自然不能和后世比了,现代工艺加香精的白酒,不管酱香还是浓香,都远超宋时。小资一还能喝什么法国四大酒庄出的红酒。萧言也不大在意,随手就示意他丢下菜牌水牌,下去安排。不经意的就说了一句:“当垆的正是胡姬,你们这个地方,倒是有盛唐气象。”
店伴一怔,立刻笑道:“俺们这里正临大道,离原来宋辽之间榷场不远,辽人打草谷也过不了雄州,原来正是热闹所在每年来往客商就是多少,生意那是不用担心的。俺们东主纳一个胡姬有什么奇怪的,不过是个玩物儿,东主就让她在这里当垆卖酒,也算是个招牌。老爷们要是感兴趣,小人就请胡娘上来伺候酒水…………这些年却不成了,辽人境内大乱,约束不了底下兵马,打草谷的前几年都越过雄州,直到俺们这里了。俺们商人去榷场,那些辽人兵马直下手明抢河北路官兵早就不成了,也当不住人家。那时候盼朝廷天兵来,结果十几万大军过来,又把地方拖累得干干净净sāo扰不必说,出役更是繁重,就是小人,也朝着北面望大军那里应役送了两次粮草,出力流汗没什么,沿途吃苦也没什么,就盼早早复了燕云,还俺们这里一方平安,这些年,糟践得实在不浅结果倒让辽人打倒了雄州那时候镇子顿时就跑空了一半。要不是出了一个萧宣赞打平了辽国,再迁延几年,别说胡姬了,俺们东主酒楼都得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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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言本来是随口谈笑,此时看这个店伴是个多话的人,倒是心中一动。他看了岳飞几人一眼,几个人都危坐不动。牛皋形象特出一些,那张黑脸,狮鼻虎口,难得让人忘记。更是快将头埋到桌子底下去了。
萧言心里面哼了一声,朝那多话店伴笑道:“倒是一个为国出力的义士,失敬失敬,酒上来,还得敬你一碗才是。这位店伴,我倒想动问一个地方,离这里不远处有一个东川洼,你可知道?”
那店伴一怔,下意识的环顾左右,放低了声音:“瞧着你是外路人,和你说说也是无妨。东川洼沿着大路向南四十里,再离开大路向东,迎面就是一套大山。原来是山包水的地势,后来不知道多少年前水干了,里面就是好大一片良田。出了山再向东五六十里,就是顺安军了,正是两处州府交界地方,不大管束得到。原来不过陆续有百姓进去烧荒种地,莫州和顺安军都要开课征粮,加上山里生活不便,也就没多少人能长远呆下去。
…………前些年里,辽国大乱,打草谷的兵马都一直到雄州之南,也sāo扰到了俺们莫州,甚至到顺安军那里。官兵不济事,只得自家联保起来。这几年着实起了不少寨子东川洼那里也有多少汉子聚齐,自种自吃。辽人打草谷的过来了,东川洼的好汉们也和辽狗狠狠见了几仗,杀散了他们小队人马。这几年都是靠着那里得一方平安就是俺们镇子这里,感念东川洼那些好汉,也去送了几次粮。就是一年多前,突然听说东川洼几条好汉去投军寻一个出身了,东川洼也没了什么动静。官家大军又进驻俺们边地,也不知道现在如何了。听起客商老爷你提起,倒是念及。这几年多亏了他们”
那店伴絮絮叨叨的说着,那边岳飞几人都快钻到了桌子底下。岳飞已经是高品武臣了,这个时候脸已经涨得通红,抓着一双筷子,攥得死紧。张显也没了风流潇洒的小白脸模样,转头只是呆看着窗外。牛皋干脆埋着头趴在桌子上面,就连汤怀这个老实人都脸sè发白,嘴chún蠕动,不知道自己在唠叨些什么。方腾在一边瞧着他们几个,满脸都是大大的笑容。
萧言瞧瞧他们哥几个,哼了一声,仍然转向那店伴笑道:“官家不管么?”
那店伴笑道:“客商老爷,官府都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的,这个年月来边地为官做宦,只求安全挨满任,还生什么事情?东川洼的好汉们又不杀官,又不劫库。只是不升科纳粮罢了。还保了一方平安,报上去的名义也是团练自卫。官府如何会管?朝廷大军来后,支应大军就忙得一个屁滚流,更是无事…………只是辽国已经打平了,几位领头好汉又不在了,官府要是惦记着东川洼富足,将来会生什么事情,就不知道了。直娘贼,但愿那些东川洼的汉子不要吃官府什么亏去”
萧言突然动问东川洼,自然是有诡异。不过难得有这么大的生意,店伴为了巴结,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说到后来,却是这店伴动了意气,愤愤的骂了一句粗口。当下就忙不迭的向萧言赔罪,萧言算是问完了,笑着就要了雁酒,碟子干果让那店伴下去安排了。
店伴东东下楼,萧言冷着脸就扫视回来。岳飞和自家几个兄弟对望一眼。离席拜下:“请大人恕俺们隐瞒出身之罪俺们虽然聚合一方,团练自卫,却未曾从贼举旗。现在已为大人知晓,求大人见谅在东川洼还有一帮依附俺们的百姓聚合,俺们已经身为大宋武臣,自当为国效死,这些百姓聚合,还请大人想法周全照应”
萧言哼了一声,翘起二郎tuǐ:“就是因为这个,你才在最后关头告诉我有这么一个所在?鹏举,好盘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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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腾在旁边只是笑,不开口,也不劝解。
岳飞抬头看了萧言一眼,涨红脸道:“飞等相州乡里百姓,家乡生计艰难,飞只寡母,别无门户可以依靠。几位弟兄,都是如此家世。年少就离家来河北东路为往来宋辽榷场客商赶脚赚得钱钞养瞻家口,河北东路本是大宋开国屯重兵所在,后来河北军镇瓦解,昔日旧将宿卒散落乡里。飞等幸而得遇一开国河北军中军将后人,爱飞等诚朴,教授枪马以自卫,飞侥幸有所成就。正值辽国大乱,乱兵横行。飞义愤不平,乃在东川洼聚众自卫。飞等纵然能守护一方,却能有多大能为?其他所在,还不是任胡骑横行乃与几位兄弟,毅然赴真定投军,侥幸得逢大人,才能为国稍有报效,今日成就,全是大人所赐飞等出身,已和盘奉告大人,还请大人原宥”
萧言脸上严肃,心里嘀咕。岳飞还真是一个正直的元气少年啊,算算看,他今年也就十九岁的年纪。老子是什么出身?比你还不如呢,南归降人都是假的,要说是穿越自一千年后,估计得上火刑柱了——不对,他**的那是欧洲宗教裁判所。
亏岳飞还一直为自己出身不算太清白而自惭形秽,在军中也就显得加倍的刚严,看起来都不太象他的岁数了。这有什么大不了的?在没有老子突然降临的时代,你后来起兵抗金,投奔宗泽,转战荆襄,大破伪齐,建立比山还要坚硬高大的岳家军,甄城,朱仙镇,和这个时代最强悍的女真重骑争胜与野,然后是十二道金牌,最后是风bō亭,成为这个民族心灵上永远的一处伤痕
男儿大丈夫,何在出身老子既然来了,就不会让你再经历一次历史上那样的命运
这样岳飞的经历也算理清楚了,相州出身的泥tuǐ子。黄河以北大家世族并立,兼并严重。大宋商业发达,这河北百姓,多有从事往来与辽榷场交易过活的。岳飞他们几个同乡泥tuǐ子年纪轻轻的就背井离乡来河北赶脚过活,侥幸碰上昔日河北军镇后人,学了一身军中马上本事。近年辽国大乱,榷场崩溃,辽人打草谷再度横行。岳飞jī于义愤聚众自卫。他天生忠义,见大军北伐,就奔赴真定投军,想保护更多的人。在真实历史上,北伐结束,敢战士遣散,他就继续留在河北东路,在几年后女真南下之后起兵抗金…………自己算是发现了岳飞早经历,要是穿越回去,发表在论坛上,算不算一个有良心的青年历史学家?
萧言心里面转了那么多念头,岳飞几人还拜伏在地。方腾见时间长远了,正想开口劝解一下。他也知道岳飞是萧言心腹爱将,无非是敲打一下他隐瞒,再不会怪罪他什么的。正准备开口的时候,萧言又冷冷的扫视了他一眼:“方兄,不用替他们解劝男儿大丈夫,只论行事,只论心xiōng,只论功业,管什么出身?老子又是什么出身?自己还以为是多大罪过,要是他想不开,就让他一直拜在这里你岳鹏举,自觉俯仰有愧否?如果无愧,你就起身,将来还有无数事业随我去做纠缠以前那事情,你岳鹏举好大出息”
萧言一席话掷地有声,岳飞脸涨得更红,却和自己几位弟兄tǐng直的xiōng膛。重重向萧宣赞行礼下去:“多谢萧宣赞大度俺们唯有效死而已”
萧言起身上前,将他们扶起,拍拍岳飞肩膀:“吃饭喝酒尝尝这里的鱼脍。东川洼的事情,我都包了,还你那些弟兄一个平安喜乐就是了。毕竟辽人打草谷的时候,他们也在了前面瞒我这么久的罪过先记着,哪天想起来了,再收拾你们几个…………牛皋你这厮别笑,你皮粗肉厚的,将来要打板子,你一总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