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官司禁治,如何绝不敢去?”阮小五道:“原来教授不知来历,且和教授说知。”
吴用道:“小生却不理会得。”阮小七接着便道:“这个梁山泊去处,难说难言。
如今泊子里新有一夥强人占了,不容打鱼。”吴用:“小生却不知,原来如今有
强人。我那里并不曾闻得说。”阮小二:“那夥强人,为头的是个秀才落地举子,
唤做白衣秀士王伦。第二个叫做摸着天杜迁。第三个叫做云里金刚宋万。以下有
个旱地忽律朱贵,见在李家道口开酒店,专一探听事情,也不打紧。如今新来一
个好汉,是东京禁军教头,甚么豹子头林冲,十分好武艺。这夥人好生了得,都
是有本事的。这几个贼男女,聚集了五七伯人,打家劫舍,抢掳来往客人。我们
有一年多不去那里打鱼。如今泊子里把住了,绝了我们的衣饭,因此一言难尽。”
吴用道:“小生实是不知有这段事。如何官司不来捉他们?”阮小五道:“如今
那官司,一处处动惮便害百姓。但一声下乡村来,倒先把好百姓家养的猪、羊、
鸡、鹅尽都吃了,又要盘缠打发他。如今也好教这夥人奈何。那捕盗官司的人,
那里敢下乡村来。若是那上司官员差他们缉捕人来,都吓得尿屎齐流,怎敢正眼
儿看他。”阮小二道:“我虽然不打得大鱼,也省了若干科差。”吴用道:“恁
地时,那厮们倒快活。”阮小五道:“他们不怕天,不怕地,不怕官司。论秤分
金银,异样穿绸锦。成瓮吃酒,大块吃肉。如何不快活!我们弟兄三个,空有一
身本事,怎地学得他们!”吴用听了,暗暗地欢喜道:“正好用计了。”
阮小七又道:“人生一世,草生一秋。我们只管打鱼营生,学和他们过一日
也好。”吴用道:“这等人学他做甚么?他做的勾当,不是笞杖五七十的罪犯,
空自把一身虎威都撇下。倘或被官司拿住了,也是自做的罪。”阮小二道:“如
今该管官司,没甚分晓,一片糊突。千万犯了迷天大罪的,倒都没事。我弟兄们
不能快活。若是但有肯带挈我们的,也去了罢。”阮小五道:“我也常常这般思
量:我弟兄三个的本事,又不是不如别人。谁是识我们的!”吴用道:“假如便
有识你们的,你们便如何肯去?”吴用暗地想道:“这三个都有意了。我且慢慢
地诱他。”吴用又劝他三个吃了两巡酒。正是:
只为奸邪屈有才,天教恶曜下凡来。
试看小阮三兄弟,劫取生辰不义财。
吴用又说道:“你们三个敢上梁山泊捉这夥贼么?”阮小七道:“便捉的他
们,那里去请赏,也吃江湖上好汉们笑话。”吴用道:“小生短见,假如你们怨
恨打鱼不得,也去那里撞筹,却不是好。”阮小二道:“先生,你不知。我弟兄
们几遍商量,要去入夥。听得那白衣秀士王伦的手下人都说道:“他心地窄狭,
安不得人。前番那个东京林冲上山,呕尽他的气。王伦那厮不肯胡乱着人,因此
我弟兄们看了这般样,一齐都心懒了。”阮小七道:“他们若似老兄这等慷慨,
爱我弟兄们便好。”阮小五道:“那王伦若得似教授这般情分时,我们也去了多
时,不到今日。我弟兄三个便替他死也甘心。”!吴用道:“量小生何足道哉!
如今山东、河北,多少英雄豪杰的好汉。”阮小二道:“好汉们尽有,我弟兄目
不曾遇着。”吴用道:“只此间郓城县东溪村晁保正,你们曾认得他么?”阮小
五道:“莫不是叫做托塔天王的晁盖么?”吴用道:“正是此人。”阮小七道:
“虽然与我们只隔得百十里路程,缘分浅薄,闻名不曾相会。”吴用道:“这等
一个仗义疏财的好男子,如何不与他相见?”阮小二道:“我弟兄们无事也不曾
到那里,因此不能勾与他相见。”吴用道:“小生这几年也只在晁保正庄上左近
教些村学。如今打听得他有一套富贵待取,特地来和你们商议。我等就那半路里
拦住取了,如何?”阮小五道:“这个却使不得。他既是仗义疏财的好男子,我
们却去坏他的道路,须吃江湖上好汉们知时笑话。”吴用道:“我只道你们弟兄
心志不坚,原来真个惜客好义。我对你们实说,果有协助之心,我教你们知此一
事。我如今见在晁保正庄上住。保正闻知你三个大名,特地教我来请你们说话。”
阮小二道:“我弟兄三个,真真实实地并没半儿假。晁保正敢有件奢遮的私商
买卖,有心要带挈我们,以定是烦老兄弟。若还端的有这事,我三个若舍不得性
命相帮他时,残酒为誓,教我们都遭横事,恶病临身,死于非命。”阮小五和阮
小七,把手拍着颈项道:“这腔热血,只要卖与识货的!”吴用道:“你们三位
弟兄在这里,不是我坏心来诱你们。这件事非同小可的勾当。目今朝内蔡太师是
六月十五日生辰,他的女婿是北京大名府梁中书,即日起解十万贯金珠宝贝与他
丈人庆生辰。今有一个好汉姓刘名唐,特来报知。如今欲要请你们去商议,聚几
个好汉,向山凹僻静去处,取此一套富贵不义之财,大家图个一世快活。因此特
教小生,只做买鱼,来请你们三个计较,成此一事。不知你们心意如何?”阮小
五听了道:“罢,罢!”叫道:“七哥,我和你说甚么来?”阮小七跳起来道:
“一世的指望,今日还了愿心。正是搔着我痒处。我们几时去?”吴用道:“请
三位即便去来。明日起个五更,一齐都去晁天王庄上去。”阮家三弟兄大喜。在
诗为证:
壮志淹留未得伸,今逢学究启其心。
大家齐入梁山泊,邀取生辰宝共金。
当夜过了一宿,次早起来,吃了早饭,阮家三弟兄分付了家中,跟着吴学究,
四个人离了石碣村,拽开脚步,取路投东溪村来。行了一日,早望见晁家庄。只
见远远地绿槐树下,晁盖和刘唐在那里等。望见吴用引着阮家三兄弟,直到槐树
前,两下都厮见了。晁盖大喜道:“阮氏三雄,名不虚传。且请到庄里说话。”
六人都从庄外入来。到得后堂,分宾主坐定。吴用把前话说了。晃盖大喜。便叫
庄客宰杀猪羊,安排烧纸。阮家三弟兄见晁盖人物轩昂,语言洒落,三个说道:
“我们最爱结识好汉,原来只在此间。今日不得吴教授相引,如何得会!”三个
弟兄好生欢喜。当晚且吃了些饭,说了半夜话。次日天晓,去后堂前面,列了金
钱纸马,摆了夜来煮的猪羊、烧纸。三阮见晁盖如此志诚,排列香花灯烛面前,
个个说誓道:“梁中书在北京害民,诈得钱物,却把去东京与蔡太师庆生辰。此
一等正是不义之财。我等六人中,但有私意者,天地诛灭,神明鉴察。”六人都
说誓了,烧化钱纸。
六筹好汉,正在后堂散福饮酒,只见一个庄客报说,门前有个先生要见保正
化斋粮。晁盖道:“你好不晓事!见我管待客人在此吃酒,你便与他三五升米便
了,何须直来问我。”庄客道:“小人把米与他,他又不要。只要面见保正。”
晁盖道:“以定是嫌少。你便再与他三二斗米去。你说与他,保正今日在庄上请
人吃酒,没工夫相见。”庄客去了多时,只见又来说道:“那先生与了他三斗米,
又不肯去。自称是一清道人,不为钱米而来。只要求见保正一面。”晃盖道:
“你这厮不会答应。便说今日委实没工夫,教他改日却来相见拜茶。”庄客道:
“小人也是这般说。那个先生说道:‘我不为钱米斋粮。闻知保正是个义士,特
求一见。’”晁盖道:“你也这般缠,全不替我分忧。他若再嫌少时,可与他三
四斗米去,何必又来说。我若不和客人们饮时,便去厮见一面,打甚么紧。你去
发付他罢,再休要来说。”庄客去了没半个时,只听得庄门外热闹。又见一个庄
客飞也似来报道:“那先生发怒,把十来个庄客都打倒了。”晁盖听得,吃了一
惊,慌忙起身道:“众位弟兄少坐,晁盖自去看一看。”便从后堂出来,到庄门
前看时,只见那个先生,身长八尺,道貌堂堂,威风凛凛,生得古怪。正在庄门
外绿槐树下,打那众庄客。晁盖看那先生时,但见:
头绾两枚鬅松双丫髻,身穿一领巴山短褐袍,腰系杂色采丝绦,背上松纹古
铜剑。白肉脚衬着多耳麻鞋,绵囊手拿着鳖壳扇子。八字眉一双杏子眼,四方口
一部落腮胡。
那先生一头打庄客,一头口里说道:“不识好人!”晁盖见了,叫道:“先
生息怒。你来寻晁保正,无非是投斋化缘。他已与了你米,何故嗔怪如此?”那
先生哈哈大笑道:“贫道不为酒食钱米而来。我觑得十万贯如同等闲,特地来寻
保正有句话说。叵耐村夫无礼,毁骂贫道,因此性发。”晁盖道:“你曾认得晁
保正么?”那先生道:“只闻其名,不曾会面。”晁盖道:“小子便是。先生有
甚话说?”那先生看了道:“保正休怪!贫道稽首。”晁盖道:“先生少请到庄
里拜茶如何?”那先生道:“多感。”两人入庄里来。吴用见那先生入来,自和
刘唐、三阮一处躲过。
且说晁盖请那先生到后堂吃茶已罢,那先生道:“这里不是说话处。别有什
么去处可坐?”晁盖见说,便邀那先生又到一处小小阁儿内,分宾坐定。晁盖道:
“不敢拜问先生高姓?贵乡何处?”那先生答道:“贫道覆姓公孙,单讳一个胜
字,道号一清先生。小道是蓟州人氏。自幼乡中好习枪棒,学成武艺多般,人但
呼为公孙胜大郎。为因学得一家道术,亦能呼风唤雨,驾雾腾云。江湖上都称贫
道做入云龙。贫道久闻郓城县东溪村保正大名,无缘不曾拜识。今有十万贯金珠
宝贝,专送与保正作进见之礼。未知义士肯纳受否?”晁盖大笑道:“先生所言,
莫非北地生辰网么?”那先生大惊道:“保正何以知之?”晁盖道:“小子胡猜,
未知合先生意否?”公孙胜道:“此一套富贵,不可错过。古人有云:‘当取不
取,过后莫悔。’保正心下如何?”
正说之间,只见一个人从阁子外抢将入来,劈胸揪住公孙胜说道:“好呀!
明有王法,暗有神灵,你如何商量这等的勾当?我听得多时也。”吓得这公孙胜
面如土色。正是:机谋未就,争奈窗外人听;计策才施,又早萧墙祸起。直教七
筹好汉当时聚,万贯资财指日空。毕竟抢来揪住公孙胜的却是何人?且听下回分
解。